父亲在大西北探亲的一段往事（图）

---

　　　　　　　　　　　　　　　　　　　　　　　　文／杭树美
　　
　　一九七四年夏天，年近七旬的父亲毅然决定去西北探亲。这年年初，身体一向健康的父亲突患轻度中风，幸好发现及时，医治得当，无成大碍。出院时医生再三嘱咐，要继续休息，按时服药，精心调养。

　　当时，我们一家在西北甘肃省境内的刘家峡水电厂工作。妹妹树群在北京昌平工作。小弟树欢也于一九七二年到了兰州。孤身一人在南京的老父患病，千里之外的子女怎能不心急如焚。我们邀请父亲到我们那里去休息养病，妹妹树群也邀请父亲去昌平住一段时间。老父的同事关心地劝他去二女儿家，因为昌平在首都跟前，生活条件会好一些。在南京人心里，大西北只有高山深沟，荒漠一片。但是，老父还是带上药品，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来到我们这里。

　　刘家峡水电厂位于兰州市西南约一百公里的大山沟里，是当时黄河上游的第一座百万千瓦以上的水力发电厂，也是当时全国最大的水力发电厂。尽管发电厂效益很好，但在“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下，职工生活还是很清苦的。我们虽然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在发电厂工作已十多个年头，早已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但一家四口仍然住在两小间平房里，没有客厅，没有书房，两间屋都摆着床。老父来了，只能与两个外孙挤在一起。尽管如此，三代同堂本身就是幸福，全家人心里都是乐滋滋的。

　　夏天是西北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偶然也会有狂风暴雨，甚至出现可怕的泥石流。但大部分时间干燥少雨，中午天气酷热，室外气温常在40度左右，但早晚凉爽。尤其是晚上睡觉，比之闷热难耐的南京，要舒服多了。老父在此倒也慢慢适应下来，凉爽时还常常外出走走。

　　我们所住的电厂宿舍，就在永靖县县城里。所谓县城，当时不过是崇山峻岭的黄土高原上濒临黄河两岸的一小块平川。城中心只有两条十字相交的街道，既无街名，又无路名，南北走向的较短，不超过一里；东西走向的沿着河岸，可以通车，约3里左右。在十字相交的街口，零散地开着几家商店，有百货店、新华书店、小饭馆，还有卖菜、卖肉的小市场。按其建筑来说，远不如江南的一个小镇。县城内的人口较为集中，大都是电站建设者和发电厂的职工。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建设高潮时，多达好几万人。他们自成系统，有办公楼、加工厂，有宿舍、食堂、澡堂，有小学、中学。从生产建设到后勤保障，一应俱全。城里也有少许当地居民。这是个多民族的地方，有汉族、回族，还有东乡族等。一到星期天，街上人来人往，也很热闹。

　　老父的两个外孙，江江读小学四年级，冰冰还在幼儿园。我们的工作紧张，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外公来后，孩子最高兴，因为他们多了个依靠。一天中午，江江放学回来，刚进门便嚷嚷道：“外公，今天有二指膘的大肉（指猪肉），快去买肉，快去买肉”！当地猪肉供应比较紧张，虽已无需凭票购买，但供应量少，一有肉来便排长队，一会就抢购一空。“二指膘”的肉是指肥瘦加起来厚达两指头。因为肚里缺油水，当然是越肥越好。听完外孙的话，老父匆匆赶去，肉早已卖完，连一根骨头都没有了。看着两个长得又高又瘦的孩子，老父只好经常去小饭馆炒几个带肉的热菜（纯肉的菜不供应），什么肉沫豆腐，鱼香肉丝、苜蓿肉等。因为当地的口味很辣，所以老父总是特别嘱咐：“别放辣椒，别放辣椒”。老父身高一米八多，体格魁伟，往小饭馆门前一站，着实抢眼，因为常去，连小饭馆的大师傅及服务员都认得了，所以每次去不用开口，开票的都会热情的招呼：“老爹，今天要炒个啥？”

　　水电厂周围的居民，当然不愁没有饮用水，但洗澡却真是个难题。当时，供水站的水是直接从黄河抽上来的，既没沉淀，又没消毒，夏天河水发黄，含泥沙很多。居民用水必须先用把水盛满，待沉淀一天后方可饮用。家家户户有很多水桶、水缸之类的盛水用具，除了满足生活饮用水外，勉强洗洗衣服，在家洗澡，水就难以满足。水电建设工程局有了个澡堂，每周定期开放，尽管池水比泥浆水好些，但洗一洗总比不洗好，因此澡堂开放日照样人满为患，大家戏称为“罗卜洗”。在南京时，老父总去大行宫附近的大明湖浴室洗澡，那里有大池，有盆汤，有躺椅，有茶喝。可泡、可冲、可休息，洗个澡真可以消除疲劳，养性健身。这里就大池一个，周围的几个喷淋头早已被泥沙堵塞。换衣服的地方放着一排排长条板凳，所有的人把换下的衣服都胡乱地堆放在长凳上，哪有地方休息，我们再三劝阻，老父非要“入乡随俗”去试试不可。在我先生的陪同下，老父去洗了一次澡，结果招来了一身的虱子，之后，我们便买了个大木盆，又增添了好几水桶，平时多盛水，让老父一周洗一次澡。

　　外孙江江比较调皮，在校不好好学习，自修课带头吵闹，气得老师向家长告状。放学后家里没人管他，就和小伙伴一起，满山遍野乱跑，爬树掏鸟窝，河里抓小鱼，还干一些讨人嫌的事。一次，他和几个伙伴一起，爬上屋顶吃人家晒的大枣。惹得邻居也有意见。外公来后，先让他帮着做些家务，扫地、擦桌子，学着做饭做菜，还教他养鸡养鸭。江江做事心灵手巧，酷爱小动物，他养的鸡鸭长得又肥又大，每当听到他放学回来的脚步声，全都扑楞着翅膀，叫着跑着去迎接他，等着他喂食。看着江江往外跑的少了，外公便教他书法，手把手教他写字，培养他爱学习的兴趣。那时，青少年受“读书无用论”影响较深，缺乏学习热情。一个星期天，全家人高高兴兴在一起吃饭时，厂里突然来人找我，说发电机出了故障，要我去处理。我丢下饭碗，立马跟着就跑。晚上，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家时，江江主动问道：“妈，发电机怎么啦？”“发电机出了毛病，不能发电，妈给它治好了。”外公借此机会，语重心长地对江江说，“你妈从小学习就好，大学毕业后到电厂工作，得了很多奖状，电厂需要她，大家尊重她，所以做人就是像你爸、你妈一样，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外公和两个外孙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都有很深刻的影响。若干年后，江江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而且是发电厂的职工子女中第一个考上大学本科的好学生。冰冰更是全刘家峡、全永靖县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高材生。

　　一九六二年，我们大学毕业，响应“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来到了这里，那时三年困难时期还未度过，甘肃人民在半饥饿之中。每人每月30斤口粮定量供应，而且一半是黑米，一半是杂粮，杂粮中70％是土豆。从小成长在鱼米之乡南京城里的我，在这里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颗大米饭，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但是，我们无怨无悔，老父在南京时，我们写信、打电话从不说苦。老父来到刘家峡后，也从来没听到我们诉过苦。一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天，我拿出一张珍藏的照片给老父看，这是一九七一年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郭沫若陪同民主柬埔寨首相宾努亲王来电厂参观时的合影。当时，我作为唯一的女性技术人员接待讲解。当我向客人介绍我们如何自己建造、自己管理这座大型水电站时，客人们表示非常赞赏。老父看到自己的子女为献身祖国的水电事业而光荣和自豪，心里感到十分欣慰。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身体恢复得较好，故而提出要求，想去电站和厂房参观。

　　一个星期天，正好有全国化工代表团来参观。老父便由我先生陪同随团参观。当他们乘坐的汽车顺着河岸的公路向上游行驶不久，便见一座巍峨挺拔的高坝出现在眼前。远远望去，高坝就如一个巨人用双臂把峡谷两岸的山峰连在一起，又用自己的身体截断黄河，蓄水发电。接待员告诉大家，这座雄伟的大坝高147米，长840米，是目前国内最高的拦河大坝。坝上有个溢洪道，为了防汛，正在放水。人们站在坝上望去，只见那涛涛洩水好似万马脱缰，奔腾咆哮，声振长空，水冲到河底溅起一片水雾，骄阳映照，彩虹万道，十分壮观。

　　汽车在坝前停下，大家换乘游艇，共同游览水库，人们一面欣赏着碧波荡漾的人工湖，一面聆听着接待员的热情介绍，“这个镶嵌在崇山峻岭中的绿色水库，方圆130平方公里，可储水57亿立方米，不但可以均衡地供刘家峡及其以下的多个水电站发电，还兼有防洪、灌溉、防凌、养殖等综合利用的效益。”听完介绍，老父不尽感慨地说，“在千里干旱的黄土高原上，在古老的黄河上游，能造起如此宏大的人工湖，真是个奇迹”。

　　游湖以后，我们劝老父休息两天再去参观厂房，但老父兴致勃发，非叫我们下午就陪他参观电厂不可。厂房在拦河大坝的“肚子”里，俗称地下厂房。高高的天棚顶上，几百只高压水银灯和墙壁周围的玉兰灯交相辉映，把整个厂房照耀得通明敞亮，比神话中的水晶宫还要美丽，这个厂房宽约25米，长约180米，高达二十层楼。在厂房中央，五台国产大型水轮发电机排列整齐，正隆隆欢唱， 这五台发电机总的发电能力为一百二十二万五千瓦，每年平均发量五十七亿多度，比解放前夕中国全国一年的发电量还多。

　　参观归来，老父久久不能平静，深深地沉浸在感动之中。他深情地对我们说：“历史上号称百害的黄河，天灾年年有，真是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除此之外，还有人为的灾难，一次是一九三三年的决口，淹了五个省、六十七个县，受灾人口达三百六十多万，另一次是一九三八年抗战时期国民党反动派仓皇逃命，丧心病狂地炸开花园口大堤，使河南、安徽、江苏三个省四十四个县成了洪水横流、尸漂原野的黄泛区。千百年来，人们企盼着圣人出，黄河清。现在，我在这里亲眼看到了河水变清，出了圣人，这圣人就是共产党，就是当家作主的伟大人民。”

　　夏去秋来，西北的天气渐渐转冷，老父依依惜别刘家峡，又回到了南京。为了宣扬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不顾古稀高龄，动手写了一篇《刘家峡探亲记》，即被福建前线广播电台采用，并作为范文，在对台宣传系统广为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