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永不死
发布日期:[ 2010-09-05 ]
点击:[ 5788 ]
——纪念民革老前辈、黄埔同学会镇江联络组长黄文钧
沈红亮
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1951年麦克阿瑟在美国国会演说中引用一首军歌中的歌词
2010年,黄老以99岁高龄,无病无痛,飘然而逝。又一位黄埔老兵离我们而去了。我想起麦克阿瑟在美国国会演说中引用的名言:“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
在我的心目中,黄老可以作为民革前辈的一个缩影。少年的抱负,青年的抗争,中年的磨难,老年的淡泊,伴随着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几乎完整地走过了一个世纪。每次去探望他的时候,我总有一个强烈的感觉,黄老并不仅仅是一个逐年枯瘦的老者,而是一本书,一部历史,一个时代留下来的化石。现在,黄老走了,但他留在我们心中的影像依然清晰。黄老这一代人,他们的光荣与苦难,都已经成为我们精神世界抹不去的一部分,时隐时现,伸手可及。有一种责任感驱使我提起笔写点纪念性的文字,让后来的人,尤其是民革后辈们,能够永远记住,曾经有这么一代人,在历史急剧转弯的时期,他们热忱奉献,备受损害,却又默默承受。
以貌取人 恰如其分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以貌取人,常常会误判一个人。但用来认识黄老的性格特征则是非常恰当的。我第一次见到黄老时,就被他身上扑面而来的强烈军人气质所震撼。军人的外表,军人的性格,军人的行事风格,毫无疑问是一名老兵。黄老那时还很硬朗,身材魁梧,腰板挺直,言谈简洁,没有半句废话,心直口快,思想透明,说话不绕弯子,是非全部写在脸上。他的全部性格和内心世界都可以在外表上一览无余。你只需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没见过黄老嬉笑的样子,甚至微笑都没有,总是保持军人的庄重与严肃。在我的脑海里,黄老一贯的印象是,衣着整洁,举止有力,时刻保持着军人应有的风纪,好象他仍处在战争年代,要随时待命的样子。一旦远处的军号吹响,就立即要拿起武器奔赴战场。我猜想,黄老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标准的军人。经历过黄埔军校的严格教育,把国家利益和军人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们这一代人,对什么都顶真,对什么都是全心投入。我曾经想象,上世纪三十年代国家危亡时刻,我们民族的血性男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最后一次春节慰问时见到他,黄老略显精力不足,而且胡须都没刮。我有点意外,也有些不祥的感觉。当时我想,黄老真的老了,毕竟99岁的人了。是什么让一位老兵不再注重仪表了!岁月侵蚀着老人的精力。黄老像一尊不断风化的雕塑文物,让我们无限惋惜又无可奈何。然而在交谈中,黄老很自信,坚持要在明年庆祝自己的百岁生日。他谈到了民革,谈到了年轻时的经历,既有老骥伏枥的豪气,也有精力不支的无奈。正如我预感的那样,没多久就传来了噩耗,黄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秋叶一般凋落。我想,黄老属于上个世纪的那段历史,属于那一代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掉队的士兵归队了。黄老走得那么干脆,没有一点犹豫,留给我们一个老兵刚毅的背影,永远怀念!
勇于外战 怯于内斗
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史记·商君列传》
秦灭六国的基业是商鞅奠定的,商鞅改革的措施之一是,鼓励为国作战的军功,严惩追求私利的内斗。如果一个国家内部紧密团结,全民一致对外,这个国家一定强大无比,谁也不敢欺凌。秦国正是因此扫灭六国,威震四海。
黄老成长的时代正是国家危亡时代。黄老把救亡图存作为自己的匹夫之责,毫不犹豫地投入战争。直到老年时候,还常常自豪于自己年轻时的选择,从来没提及因此所承受的危险,以及后来因此所遭受的不公平对待。在战争中,尽管黄老只是一名基层军官,其舍生忘死、恪尽职守的精神,常让我感动不已。八年抗战,艰苦卓绝,对黄老来说,也是九死一生。在浙赣战役中,黄老所在的连队曾与上级断了联系,孤军滞留阵地。黄老单身一人穿越敌我交叉地带,远途寻找军部,在得到书面命令后又连夜赶回,全连官兵得以安全脱险。如果没有钢铁般的意志,是无法在生死一线之间承受这种挑战体能极限的艰巨任务的。黄老曾多次陷入险境。也许是命不该绝,在一场战斗中,曾有一颗子弹正中后背,却打在铜鞋拔子上。黄老常以轻松的口吻讲述这件事。这是一位老百姓送给的鞋拔子。黄老放在背包里,竟然因此救了自己一命。这件事情好象是在昭示我们,为了自己祖国而战斗的人,苍天一定保佑他们。为了民族生存,黄老做到了一个中华男儿所能做的一切。
赶走外敌之后,我们国家又经历了一次朝代变迁的历史轮回。政党之间的对立局面无法扭转,抗击外敌的英雄被迅速遗忘。战争再一次降临到我们这个苦难的民族。千千万万同胞死于自相残杀。在这场战争中,黄老顺应潮流,放下武器,异常平静。我想,在黄老内心里,可能非常清楚,为国家而战和为政党而战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如果从那以后,我们民族能够实现亲爱和睦,铸剑为犁,不再热衷于内斗,而是集中精力清算外敌与发展经济,黄老那一代人所怀抱的国家富强和民生幸福的理想应该早就能够实现了。
生的艰难 死的平凡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毛泽东为刘胡兰的题词
对大多数人来说,死亡只是社会新陈代谢的正常现象。李少石有诗:“不作寻常床箦死,英雄含笑上刑场”。黄老死于床箦,死得很平凡,算不上英雄。同刘胡兰那种壮烈的死不能相比。但我又觉得二者之间应该有些联系。
刘胡兰死时只有14岁。这件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国人应该世代牢记。如果不把这件事用于政治动员,而是用于文化反思,可能更有价值。残杀一位未成年的小女孩是永远不可原谅的罪行。我们的文化中应该有更多的人道主义内容,让我们有力量来反思,我们的历史中为什么总会有人残忍对待自己的同胞?我不知道一位14岁的小女孩思想成熟到什么程度。如果她已经有能力表达自己的政治理念的话,她所为之献身的事业也应该是,为了每一个普通民众能够过上幸福而有尊严的生活,让每一个人都能在社会关怀下寿终正寝,不再有非正常死亡。具有这样的民生情怀的革命者才值得我们怀念。黄老中年时期的不公待遇和生命终了时的安然离世,正是当初革命者们力求消除和乐观其成的。
黄老用后半生艰辛生活检验着革命者们当初的理想。曾经以生命保卫国家的经历,成了黄老的历史包袱。他被所工作的军校退职。在计划经济时代,失去工作就意味着失去一切生活来源。我无法想象,被自己不顾生死为之奋斗的国家所遗弃,黄老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悲凉!身处充满敌意的社会,面对啼饥号寒的子女,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心中应该满是担忧与恐惧!在一个所有就业岗位都被垄断了的社会,寻找生存的机会,该是多么艰难啊!黄老想方设法打零工赚上一点钱来维持生活,到处求人,到处奔波,到处碰壁,处处小心,动辄得咎,在一夕数惊中多次被辞退。每想到我们那些心灵高贵的前辈们,他们志向高远,满腹经纶,却不得不每天奔走在街头巷尾,寻找些勉强裹腹的食物,我就难以抑制心中的酸楚。子女们的生活、求学和成长都受到严重影响。后来,经人介绍,黄老终于在农场找到落脚点,成了共青团农场的水利工程员。尽管远离家庭,在工作单位和家庭之间来回奔波,但终究有了固定的生活来源了。长期忍受政治上的歧视,艰难地度过那个年代,把几个子女养育成人,谁又能说,这样的前辈不令人肃然起敬!这也是一种“生的伟大”!
在黄老逝去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心情一直没法平静。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送他,就可以表达对这一代人的敬意与怜惜!一个国家,只有尊敬自己的保卫者,才显得有尊严;一个民族,只有善待自己的同胞,才具有凝聚力;一个社会,只有相互关爱,才可能和谐美好。黄老这一代人付出太多,却没有得到应有报答。作为这个社会的成员之一,我深怀内疚。现在黄老走了,我们社会所亏欠他的,再也没机会补偿了。我把这篇短文,视为我心中的墓碑,刻上黄老这一代民革先辈的名字。只要我存在,墓碑就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