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艺深欧景明
发布日期:[ 2005-01-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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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 林
数年前,和身为书家的外公漫步在南京的大街小巷,我们共同的爱好,就是欣赏那风格不同的招牌。林散之的禅意、萧娴的遒劲、尉天池的浑厚,都是外公赞叹不已的扁额。在这些名家之中,有许多落款景明的招牌常常抢入我们的视野。
“景明是谁?”外公问,他难得回大陆,金陵书界的朋友认识不多。
“不知道,南京多处可看到他写的牌子”我答。
“哈哈……”外公捋髯大笑“又是一个江东周琪呀!”
“周琪?”我孤陋寡闻。
外公娓娓言道:
周琪,字仁康,抗战之前,在南京就以写招牌出名,可由于他的字太讲究传统,不善因势而变,故一直没被书坛泰斗们认可,成为金陵书法界有名声无地位的特殊人物。
“外公,你看这个叫景明的人字写的如何?”
“老实人写老实字呀,不矫情、不做作,凭功夫写字,在这个世道,也算难得了。景明者,实在人呀!”外公的回答,我似懂非懂,然而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到景明,是在我首次参加支部生活中。主委施智勇笑咪咪指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戴着眼镜的人向我介绍:
“这个老帅哥叫欧锦铭,字署景明,能喝酒,会写字,是我们支部的宣传委员。”
景明?会写字?莫非……
和外公的那次谈话猛的跳进了我的大脑。
“您就是景明?是那个善长写招牌的书法家吗?”
景明拱拱手:
“不敢、不敢,招牌写了不少,可谈不上什么家。”
望着那张质朴中透出浓浓沧桑的面孔,老实说,我有点失望。
在我心中,画家、书家都是散之老人那样仙风道骨、鹤发皓眉的人物,起码也会和我外公一样西装革履,气宇轩昂。
可眼前这位身高不足七尺,右腿微跛,穿着藏青色西装,还硬配着土气的深红色领带,看不出半点仙气的人物,会是我仰慕已久的书法名家吗?郁闷。
晚宴上,我静静地打量着景明,果然,此人酒量颇大,大家向他敬酒,他总是来者不拒。喝至半酣,脸已微红,有人故意胡编起景明老师和女弟子的绯闻开玩笑,他也笑喜喜的不予反驳,丝毫没有半点气恼的样子。渐渐地,我对他产生了好感。看来,外公猜测的没错,这是一个很实在的人。
和景明接触的机会多了,我少了初见面时的拘谨,也不再把他当作著名的书家来对待。我视其为可以交心的朋友和兄长,有时也敢于和他东家长西家短的瞎扯。
我们一起参加活动的机会很多,他喝了点酒,常常拍着我肩膀谈今说古,我们也聊过书法艺术,可我一直没机会看到他写字,倒是知道了他酷爱吃肉,而且,还总是肥瘦不拘。
“老弟,肉只有吃肥的才过瘾呀!”这成了他的名言。
一次,他夹着块浓浓的五花肥膘,几乎要送到我的眼前,我吓一跳,以为他要让我过瘾,赶紧用手捂住我的碗,他却将肉一口塞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起来。伴随着嘴巴的运动,他镜片后的两只滴溜溜的眼睛也四下转动着,白多黑少,很显然是到达了回味无穷的境界。
第一次看到他挥毫,是在我外婆八十大寿的庆典上,那天,我请来八个书画家为老太太的寿辰助兴。景明来的较早,便第一个开笔,他在红纸上写了个极大的寿字挂在了状元楼的宴会厅,字写的遒劲大气,夺人眼目,顿时给金壁辉煌的宴会厅平添了一份喜气。外婆乐滋滋向他连连拱手致谢,还阿弥陀佛的念颂半天。
那天宴会,景明先生成了来宾注目的焦点。很多朋友知道那个腿微跛的书法家正是大名鼎鼎的景明,就纷纷围上去向他索取墨宝。要的人太多了,我都感到有点难堪,就主动为他婉言拒绝。正当我给那些因要不到字而失望的客人轻声道歉时,景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没关系,小杨,朋友们喜欢,我就多写些,老太太好日子,别扫了兴。”
“成,成。麻烦您了!”我喜出望外。
那天下午,景明真个是手不停书,除了喝口水,他连擦把汗的时间都难得,我几次强迫他停笔歇一会,可他搁笔还没抽两口烟,就被索字的人一声声的欧老师、欧老师催的只好又拿起了笔。
几个小时内,他最少写了三十多幅字,都是五言、七律的条幅,有几幅他感觉不满意,还坚持撕毁重写。落款时,他总是细心问清索字者的姓名,再随即题上:某某先生正之。
事后,在一次聚会上,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开导他:
“景明老兄,何苦呐,应酬之作,别那样认真,你就随便涂上几句“春风和惠”“学海无涯”之类的套话,也够他们满意的了,再说,你动不动就将不满意的作品撕掉,根本没必要,那些人没几个懂字的,他们要字,都是冲着你老兄的赫赫大名,你就是有几个败笔,谁敢说个不字?别忘了,你是名人你怕谁?”
景明却一脸认真:
“那不行,我要尊重喜欢我字的朋友,给别人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是胡弄人,也是胡弄自己!”
晕,没想到这老兄有时还挺犟,我只好陪他严肃起来,立马做出一脸认真状。
我劝他:
“欧老师,可你多少得摆点名家的派头呀,这年头,物以稀为贵,你字越难求,别人就以为你水平越高,作品越值钱,这就叫艺术品位的市场规律。”
我的理论还没说完,景明的头就摇成了拨浪鼓。
“这个不行,这个不行。”他连连反驳:“我写字就是因为我爱字,就是因为有许多喜欢我字的人,我要成天端着个臭架子,让别人三请四邀的求我写,我还有什么乐趣?累都累死了!”
这话很实在,实在得让我有点感动。忽然想起另一个在政界以写字出名的老人-------宫达非。
数年前,曾因朋友所托去求他一幅墨宝,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老副部长认真的写了两幅让我挑,我为朋友刚挑好,宫老就把剩下的那幅扔进了纸篓。
“宫老,不要的那幅给我吧!”我恬着脸向他乞讨。我知道,在北京琉璃厂,宫老的作品至少标价八千。
“你要那挑剩的干吗?喜欢给你另写就是了!”
“那多不好意思!”我故做谦虚。
“没关系,不就是写字嘛,我也喜欢写。”老头子说着就挽起袖口,一气给我写了同样的两副,“你挑吧!”
我哪里舍得挑,连忙将这几幅都卷起,给老先生深鞠一躬,开心的跑了。
宫老故去很久了,我还常常想起他那爽朗的笑声,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到景明在很多地方和他很象,特别是他们的为人,都是同样的直率从容、热情开朗,而不失严正。也都是同样的“不珍惜自己的名声”。
我知道南京市民革的王仲山先生是景明的好友,也是他的入党介绍人。王老嗜酒,此公酒后有两大特点,一是喜欢指挥别人唱歌,二是喜欢聊起民革后人的掌故。他资格老,又出身名门,在党内自然也算半个活字典了。
我曾刻意灌下他半斤茅台,向他打听景明的情况。
“老欧这个人可不简单,他的情况我最清楚。”果然,王老的南京白话一开闸,就成了黄河泛滥,景明的祖宗三代他似乎都了如指掌,通过他的讲述,我对景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景明,祖籍湖南。其曾祖欧铸是辛亥革命时期杰出的革命家,后被军阀杀害,人称欧烈士。他父亲是国民党的军需官。在那极右时代,这种家庭背景的孩子一般都是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可景明偏偏长了一身艺术细胞,喜爱拉二胡,吹口琴、读书、打球。无奈少年时一场大病造成左腿微残,让他梦想破灭。于是,这才走上书法道路,这一走,就整整走了四十年。
景明最早师从于尉天池、冯仲华先生,后又与胞弟欧锦钺(画家)拜陈大羽为师,大羽爱其勤奋,教其书画,勉其做人。
“老欧这个人刻苦的很,几十年来每天都要坚持练字两个小时,真、草、隶、篆都下过大功夫,功力深厚呀!”王老感触很深,“这种人而今不多啦!”
对他的话,我颇有同感。但我内心更敬仰的,是景明不虚伪、不自负的人品。
上月来北京的时候,王老托我带一件礼物给他的朋友-------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培康。秀才人情半张纸,我猜想那礼物不是画就是字。果然,是景明写的一个七言条幅,字写得潇洒飘逸,酣畅淋漓,章法行气空灵恢宏,委实是我很久没见到的好作品。
回京后太忙了,礼物一直没送去,写作困乏的时候,我喜欢展开那条幅看看,闻着诱人的翰墨香气,我会惦念起这位让我敬重的书法名家。
景明先生,今夜月明星稀,是否又在挥毫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