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赤子心——忆我的爷爷、爱国老人徐伯璞
发布日期:[ 2014-09-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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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冲冲
我的爷爷徐伯璞老人离开我们已经10年了,他生活了一个多世纪。偶然整理旧物,发现爷爷遗存的书画整理手札,不禁睹物生情,想起在爷爷身边生活的件件往事,当年的“二东庐”(原中央大学教授、著名学者胡小石为其起的斋名。因爷爷是山东人,奶奶是广东人。)那间虽不大却很温馨的书房及书房外松柏常青、修竹常翠的小院,想起有些驼背的爷爷在作画或浇花的身影,还有他与我说话时的慈祥神情……
爷爷徐伯璞,1901年出生于山东肥城,从小受家庭影响,酷爱字画。青年时,他目睹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对中国人民的残酷奴役与压迫,心中立下救国、富国、强国的志愿。爷爷参加过北伐革命,1927年秋东渡日本求学,考入明治大学学习教育。“九•一八事变”爆发,爷爷愤然离开日本,不乘日本客轮,转而从横滨乘坐美国货轮回国。归国后从事教育工作,翌年即任山东省正谊中学校长。1933年,他曾以山东人民代表的身份前去喜峰口、冷口慰问抗击日军取得胜利的宋哲元与商震的部队。1934年,他出任国民政府山东省教育厅督学。“七•七事变”后,他率山东省青年学生入川,冒死保护北京故宫博物院抢运到重庆避难的文物。
翰墨传情书画会友
记忆里,爷爷一直红光满面,精神矍烁,语言流畅,只是蹉跎岁月、坎坷经历导致背驼,听力稍差。仍然在“二东庐”内由我们孙儿们陪伴安度晚年。我是他的长孙,自然与爷爷接触更多,聊的话题也更多一些。爷爷擅长画山水、晚年主画松竹梅。他画的松柏古朴虬劲、傲然屹立,竹子挺拔节长、临风不倒,梅花粗干细枝、洒脱飘逸,别有旷野情趣。爷爷常和我说起“做人就要像松竹梅”。
爷爷因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任职的特殊身份得以与于右任、徐悲鸿、张大千、潘天寿、吕凤子、胡小石、林风眠、李苦禅、傅抱石、李可染等中国近现代书画大家及社会名流交往密切,从相识相知到成为艺友,经常往来切磋技艺,互赠佳作。他因与文友交往以诚(恳)、谅(解)、公(允、公道)而被友人称谓“诚谅公”。杨仲子为此写了一幅对子赠予爷爷:“诚谅公一身三字决,真善美双壁二东庐”。抗战胜利时,一批学者和书法家在爷爷家做客,酬唱应和,留下了诸多书画名家的墨宝。爷爷也因能书善画且雅好收藏,日积月累,便拥有了不少书画名家的杰作。
作为文化老人,爷爷阅历丰富,交游甚广,对众多书画家生平如数家珍,有近现代书画史“活档案”之美誉。抗战期间,爷爷在重庆国民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任职,北京故宫博物院数百箱奇珍异宝,辗转运到四川,每每遇到艰难险阻,爷爷总是殚精竭虑予以帮助,而且他对国家文物十分爱护,却从不领取故宫兼职薪金,这使故宫博物院、中国金石学家马衡院长深为感动,随即聘请爷爷为故宫博物院顾问并兼任故宫文物管理委员会秘书。得知爷爷喜爱书画收藏,马衡院长多次将自己的作品赠与爷爷。最令我们骄傲的是,爷爷在战乱年代为保护国家文物作出艰辛的努力和突出贡献,改革开放后,爷爷将一生所藏无偿献给国家,深得社会各界的钦佩和赞誉。
义无反顾护卫《四库全书》回文澜阁
清乾隆年间修成的《四库全书》,修成后共抄七部,分藏各地。其中江南三部,两部毁于战火,幸存杭州文澜阁一部,但已残缺不全。后经过多方搜集补抄,至1926年共存书3459种,36278册。1937年由杭州图书馆馆长陈叔谅安排,把文澜阁的藏书运至贵阳郊外的一个大山洞里,1944年又将其运至重庆西郊青木关山中躲避战火。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忙于“还都”,重庆人心浮动,当时在教育部主管文博事业的爷爷为民族文化的大业计,自告奋勇,以全家性命担保,拿着蒋介石的手令,押送《四库全书》回文澜阁。爷爷与陈叔谅多次商量,担心空运水运易有闪失,最后决定用汽车陆运。
1946年春,由8辆汽车组成的车队,在爷爷的率领下,带着蒋介石签发的一切关卡通行的手令及保护《四库全书》安全的30名护卫士兵出发了。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山高路远,土匪出没;官员无知,胡搅蛮缠,一路艰难险阻可想而知。爷爷明知前途多舛,但义无反顾,押车而行。当时我的奶奶蔡铭竹女士因连月奔波,病倒在途中。爷爷一筹莫展之时遇到了从前线撤回的印缅远征军,其中一位军官是爷爷的学生,经随行军医治疗给药,才化险为夷。期间还遇到车主兼司机向爷爷发难,“包车钱用完,没钱添油,没钱吃饭,走不了”,爷爷明知刁难,无可奈何,包中公款所剩无几,没办法只有将奶奶的金银首饰全都给了车主。历经千难万险,《四库全书》一本不缺、一页不少地安全抵达杭州孤山文澜阁老家,一行人却瘦得不成人样。
全书归阁后,杭州各界人士欢欣庆贺,杭州美院院长潘天寿特地在“天香阁”设宴,款待劳苦功高、以身家性命保护国宝的爷爷一家,并特地刻下了有珍贵纪念意义的印章“文澜阁缘”、“蜀后归作”两方图章赠与爷爷。当年这两枚印章还在爷爷手边时,爷爷作画有时还加上这两枚印章。
竭尽全力索回国宝“毛公鼎”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馆以铭文最多而著称的西周晚期青铜器——毛公鼎,自道光年间出土后,一直在民间流传。
爷爷当时任国民政府教育司科长,他一直关心此事,后得知消息并多方查询,毛公鼎曾被一商人收藏并已送交军统戴笠,戴笠死后不少官员想攫为己有。爷爷连续三次呈文,并请教育部政务次长杭立武陪同,前往行政院面见秘书长翁文灝,剀切陈词,说明此鼎为国宝的重要意义,终于获准“准予拨给”令文。随即,爷爷怀揣“尚方宝剑”,连夜从南京赶到上海,费尽周折,终于把毛公鼎找了回来,交给了当时的南京中央博物馆。
此后,中央博物院特地拓了一份毛公鼎499字的铭文送给爷爷,以表彰和感谢爷爷竭尽全力索回国宝的功勋。爷爷在世时,在“二东庐”还时常把这份珍藏拿出来看看,跟我诉说当年战火纷飞的难忘岁月。
“完璧归赵”近现代书画珍品
解放前夕,爷爷拒绝了国民政府教育部长杭立武送他去台湾的安排,在南京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解放以后,爷爷在极“左”错误思想影响下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被下放到苏北沭阳县落户。虽然蒙受不白之冤,承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但爷爷把老友的情谊和艺术珍品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仍然把那些珍贵的字画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祖国大地时,面对拨乱反正,已近耄耋之年的爷爷坚信自己还能为国家作贡献。1982年,他将自己画作及收藏的书画在南京等地展出,引起国内外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评价很高影响很大。爷爷的作品也曾在海峡彼岸展出,引起故旧黄君璧、梁实秋等关注。相隔六年,爷爷的作品在江苏省第三届花鸟展上又获荣誉奖,随后他被淮安市(时称淮阴市)政府授予有特殊贡献的文艺工作者称号。当时爷爷任江苏省文史馆馆员、淮阴市政协常委、淮阴市文联常委和美协名誉主席。此后爷爷还常对我们感叹:“我只不过做了点小事,党却一直记得我!给了我很好的政治和生活待遇。”爷爷在八十多岁时当选为淮阴市政协常委,他虽然年纪大,参政议政不让年轻人,凭着对文化教育的熟悉和热爱,对地方教育事业、文化艺术事业发展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加快地方大学建设、提高博物馆地位、大力培育青年书画人才成长等建议,助推了地方社会事业的发展。这些,对我之后成为政协常委,努力做好参政议政工作产生巨大影响。
1984年,83岁的爷爷怀着对周恩来总理家乡淮安的深厚感情,真诚地把一生所藏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和篆刻精品,无偿地捐献给国家。捐献的书画篆刻珍品、精品共计107件。如于右任的“八页家书”、杨仲子的钟鼎文、齐白石的延年图、徐悲鸿的立马图和柳鹊图、潘天寿的佛寿无量图、吕凤子的仕女图、张大千的山水画轴、沈尹默的草书长卷、董作宾和商承祚的甲骨文对联、胡小石的行草等等,幅幅原作,每件价值都难以估量。画作中,除名家精品和爷爷与别人合作的画之外,还有爷爷个人的佳作20幅,是爷爷作品中的精华。现在这些文物珍品存放在淮安市博物馆内,供人们观摩欣赏,还时常赴外市博物馆展出。
至今我还记得爷爷当年提及此事时笃定的眼神,他总说:“这些书画珍品,都是故友对国家所作的贡献。我和夫人蔡铭竹只是代为收藏而已。‘完璧归赵’,理属国家!”他将一生所藏全部捐给了他的第二故乡淮安。
我的记忆里,爷爷非常关心两岸关系发展和统一战线工作,争取一切机会与在台老友沟通往来。每当得知友人过世,他总是无比痛心,对我感叹:“冲冲,你说那道海峡阻隔了我们多少离别和乡愁啊!”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之际,爷爷专门作画《明月图》表达期盼祖国早日团圆的心声,后经南京、香港,送到了台湾陈立夫手中,陈立夫看了画后感慨的说“老徐还活着”,当即挥笔写了“弘毅自强”四个字赠与爷爷,表达了他当时对香港回归的心情。
我的爷爷一生无求功名利禄,作画写字堂堂正正,出言立行大大方方。正如他所醉心的松竹梅的境界,松是“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的松,竹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竹,梅是“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梅。爷爷的画笔力苍劲,色彩鲜艳,生机盎然,这既是爷爷人生的写照,也是他对祖国赤子之心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