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品镇先生的“随笔三书”(图)
发布日期:[ 2008-07-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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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禾
大凡前辈作文到一定境界之后,不会循章守法。大抵信笔所之,落墨纸面皆为文章也。日前福州一明百清斋主人林公武先生有短信来,为贾植芳先生(1915—1998年,山西襄汾人)去世而发老成凋零之叹,于是检书橱得《不能忘却的纪念:我的朋友们》(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6月版),开卷读之,以为纪念。
首先寓目的是卷中的一篇:《我与陈瘦竹先生的交游》。不料全文读罢,方知这篇1992年的应征稿,重点却是写出了素性好与文人交往,也“应该交”和“值得交”的章品镇先生的。这引号中的六个字,正是贾老对于首度交往的章先生的品藻。贾章结识于1978年,恰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当年,章先生正担任着江苏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辑,还兼着文学杂志《钟山》的主编。而今章先生在南京缠绵病榻已有二三年,但当年这大时潮中的小浪花,却不能不为之一记。文中语焉未详的那部“现代文学资料集”,大概就是《巴金专集》(汤淑敏、陈乃祥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1982年版)。下文需注意的是,是贾老那评人的尺度:
一九七八年,因为一部现代文学资料集的出版问题,我由一位同事相陪,第一次到了南京,由出版社安排在一家挺不错的宾馆型招待所住下以后,我们这部资料书籍的责任编辑汤淑敏女士,介绍我认识了她们的总编章品镇先生……我那时虽然头上还戴着那顶政治帽子——“胡风分子”,但是,这两位出版界朋友却没有把我当异类来看待。
(章先生)在听到我已到宁的讯息后,就立即跑到旅馆来看我,说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理应由他来看望我,不应该先由我去看他。光凭这番话,我就觉得这位穿中山装、头发花白、身材瘦长的长者(其实他比我年轻),并不像一个出版官,而倒是一个很重情义的知识分子,一位从事出版事业的知识分子,正像我在旧社会上海滩上相熟的那些私营出版社的老板朋友一样。
于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上那些私营出版社的老板朋友之可风,尽在不言中了。其实南京此行之后,《贾植芳小说选》,也紧随《巴金专集》之后,在1983年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此事是否与章先生的关照有关,不得其详。
这里还需注意的,是贾老发此言论的时候,比章先生问世那部在书林声誉鹊起的《花木丛中人常在》(三联书店1997年3月版)要早上五年。窃以为,尽管章先生交游满天下,但将此番知心之言注玄尚白,付诸公开发表的,可能还当屈指数为第一。果然,在2004年12月9日,网络上有一个读者在读书日志中写道:“《花木丛中人常在》,恕我寡闻,章品镇这个作者以前没听说过。里面,都是记人的文章,认得的有陆文夫,周瘦鹃。打折的,三折,那就要吧,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
雁斋主人有缘,先后得金陵止水轩主人、白下尚书楼主人之助,“章氏随笔三书”的签名本,即《花木丛中人常在》、《自己的嫁衣》(岳麓书社2005年3月版)和《书缘未了》(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版),收藏齐全了。
记得第一书是在八年前的中秋参加凤凰台的一次品书活动时,请章先生现场题写的,后两书是上个月请宁文兄前往探望时才转请题写来的。依然是那笔熟悉的“鸟迹兽蹄文”,不过是更苍劲了,落款五字“品镇卧病书”,叫人看了顿生烈士至暮年、病虎落平阳的无奈,悲壮中露出一些悲凉来。
《花木丛中人常在》不到十八万字,就标题看似乎也不过写了十六人而已。记述老辈有苏州周瘦鹃、南京陈方恪、南京张慧剑、南通顾民元,其中1981年9月所写《花木丛中人常在——记周瘦鹃》为书名所本。大概是因为章先生当日为周瘦鹃编选《花木丛中》(金陵书画社1981年4月版)问世,而有许多自己的话想说出来的缘故。写陈方恪先生,是在六年之后的11月了,他以《徜徉在新社会的旧贵族》为题,写出了其人的精气神,用笔不多,却贵在见真。他们都是身历1949年国家大变局的同命人,但两人的运程却不相同。
章先生写周瘦鹃道,尽管他自述祖辈是从苏北里下河一带移民泛宅到苏州来的新移民,到他未过三代,但“当时我总觉得这老人身上残留着一份贵胄公子气”:
周瘦老大概可说是极为道地的苏州文人了吧?虽然年已耳顺,即使穿上套卡其的人民装,犹可见那么挺括,稍感瘦长但还灵活的身材,犹可见年轻时的楚楚。脸色有些苍白……但本性固在,与他相处,觉得他老少无间,示人以真;不计场合,随兴玩笑……同他可以脱略形迹,不必担心失礼,这样做人真是惬意的事。我对他之有好感,原因在此,倒并不由于他的文章。
固然,在1949年10月以往的岁月中,周瘦鹃“在新旧两端中,他都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当中国共产党的有识之士殚思竭虑,“把这样一位已经退隐于花木丛中的人,团结到革命的红旗下来”,而他也被时代所感召,愿意步出其“爱莲堂”赋竹枝新词后,却为“党棍”张春桥所赚,一言杀士,遂成悲剧。当拨乱反正之后,章先生回忆至此,不禁写下了这样两行痛定思痛的字:“他又哪里会晓得是张春桥之流的作祟呢”,“……这样的教训永远不应淡忘。”
至于以人生细节三五事来写陈方恪这位真正的“贵胄公子”,章先生可谓论世知人:
方老一生历经浮沉,世态人心看得多了。他说过:“人不可俗;但不可不随俗。”解放后说这句话,这个俗字当不是雅俗的俗。似乎是指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因此,他能在党直接领导的期刊编辑部处理文史稿件,与党内同志相处融洽,从无间言。学习时政,三言两语,深得要领。真是“日对千宾,不犯一讳”的……许多熟人都说他无扬己露才的文人习气,更有口不臧否人物的雅量。
多年以后,浏览潘益民先生所著《陈方恪先生编年事辑》(中国工人出版社2005年12月版),见在1961年条采纳了章先生的这一重要判断。是年陈方恪先生年逾七旬。在认真考量了陈方恪生平经历之后,章先生还发表观感道:“他所属的那个时代的一节早就闭幕。他之所以能在照明装置下作了近二十年的亮相,只是闭幕时匆忙间幕布将他挡在台上,多逗留了几分钟而已。”他的见解是:“地球上的血亲政治没有结束,甚至与他有关的那个网也还在力图延续;人世间也仍有奢靡、也仍有奢靡后的辛酸,只是不会是他所经历的那种形式了。”
一个是“徜徉在新社会”的贵族旧弟子,一个是“身上残留着一份贵胄公子气”的文化遗少,都有过“与时俱进”的初衷,最后却在“新社会”同命而异运,真是发人深省。此外,在《花木丛中人常在》中忆李俊民、吴天石、高晓声、陆文夫、钱松喦、傅小石、钱静人、郑山尊、汪昌煜、范当世、马得诸篇,无不心感笔至,写得声与情并茂。兹不赘述。
《自己的嫁衣》凡四十一篇,有一半是搜集来的旧作,依时序编排成书。如首篇是其十五岁时的中学生习作《挑“西瓜”的痴连元》,写于一九三七年。旧作之后,幸有作者的“附言”或“补记”以交代背景,尤其是有关人物的命运,成为“导读”的文字。该书问世后,止水轩主人薛冰在当年的上海《文汇报》7月4日发表读后评论说:
书中的几篇游记,写景固然不乏点睛之笔,但他笔下更生气盎然的,还是同游的朋友们。他的叙事功夫也很高,一篇《交臂失之述例》,将几十年间可遇可求、遇而未求的珍籍文玩,写得活色生香,让如我之辈的后生,无比欣羡。这本书中,还插配了几十幅珍贵的老照片……不但为读者提供了生动的形象参照,而且每一幅照片后面,都有故事。
我的印象中,要说二十世纪的文坛掌故,在江苏没有比章老更清楚的了。他进入文化界甚早,后来因为工作的便利,与前辈文化人有着密切的接触。他是有心人,记忆力又好,所以百年旧事,只要提个头,他就如数家珍。错综复杂的人物与事件,经他条分缕析,便豁然开朗,津津有味,颇有点听说书的味道。而章老亦以写人物见长,两个细节,寥寥数语,常常就能将一个人写活。这说明他的观察力、对人情世故的理解非同一般,语言表达功力也十分深厚。
《书缘未了》是直接延续了《花木丛中人常在》笔法的作品,集子中回忆吴白匋、段熙仲、唐圭璋、陶白、高二适诸前辈,怀念叶胥朝、陈瘦竹、卞之琳、王鹏、施子阳、曹从坡、顾尔钥、顾尔镡、陆文夫等,淡笔浅墨中,自有一种深情意和大悲悯。
在章先生的交游中,文人(包括有文人气质、书生意气的曾在共和国执政队伍中雄立的“大官人”)多而学者少,但他回忆听陈瘦竹一个讲座后的心得:“讲契诃夫的作品,他举例时,竟能整段背诵的。我想这大概是穷学生苦学的结果吧。他治学严谨,关心后学,是我深有感受的;但又十分谦逊”;采撷知见往事,写自己所感悟到的唐圭璋治学精神:“世上确有人以肚子里的一些货色待价而沽。他们以善于辨人气色,随风应答,甚至招摇撞骗,得意腾跃蓬蒿之间,自鸣得意,顾盼傲人。但受多年学术锻炼的人,对奔向学业高峰有强烈的愿望,能耐寂寞,埋头于书丛笔阵,至死不息的还是不少的。”所感所悟,无不片言中的。
要说章先生的文章,也是不怎么蹈规矩守章法的。因此,检三书目录中标示的人物似乎并不多,可是被他那支曲笔用淡墨逶迤写来,其中人事的容量可真是不少!有关于朱东润、纪庸、吴调公、孙望、宋词先生的,等等,等等。因此,在《花木丛中人常在》后记临末,他自己也不忘提示读者一笔道:“需要说明的是,文章虽少,牵涉的却非屈指可数的几位,何况事非平常。”
试看花木丛中,嫁衣宛在,缘却未了,凡观“章氏随笔三书”者,曷以此念为品镇先生祈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