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羽及其天放楼藏书
发布日期:[ 2012-05-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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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蔷 刘延华
经师人表宾朋满,天放楼高处士家。
痛哭山隤梁木坏,遗书徙载到清华。
这是王謇在《续藏书纪事诗》中对其业师金天羽先生藏书事迹的记述,天放楼藏书13566册,2356种,1947年经时任馆长的潘光旦教授介绍售归清华大学图书馆,至今仍为清华大学的各项学术研究提供着丰富的材料。天放楼藏书是民国时期典型的学者藏书,其藏书内容和特色具有一定代表性,金天羽的藏书观念也体现了时代及思想的进步。
一
金天翮(1873-1947),初名懋基,字松岑,后因字不通行而改名天羽,号壮游、鹤望、天放楼主人,时人多称天放先生。笔名麒麟、爱自由者、金一等。江苏吴江县同里镇人。早年肄业于著名的江阴南菁书院,后在家乡兴办教育,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与同里陈去病组织雪耻学会,响应康梁的维新运动,积极探求维新治国之道,于是声名鹊起。光绪二十八年(1902)创办同里自治学社,标榜学生自治,开吴江新式教育之先河。在学校里金天羽亲着军装,以兵法部勒子弟,强调国家危亡中人人应爱国尚武,毕业生中有柳亚子、王绍鏊、任传薪等爱国志士,此后百年更是英才辈出,誉满江南。
光绪二十九年(1903)蔡元培、章太炎、邹容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暨爱国学社,金天羽是其中重要成员,大力倡言革命。金天羽曾追慕孙中山先生,自述与孙中山先生有虬髯李靖之遇,并出资赞助革命活动。宣统三年(1911)移居苏州,讲学于苏州濂溪坊。入民国后,历任江苏省议员、吴江县教育局局长、江南水利局局长、安徽通志馆编纂及上海光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32年在苏州与章太炎、陈石遗、李印泉等集四方英俊,设立国学会,编印《国学论衡》、《文艺捃华》,提倡保存国故。其时章太炎亦隐于吴中,当世学者遂视为国内学术两大重望,以来吴得见两大师为三生有幸。抗战爆发后复归苏州,屏谢交游,杜门撰述。著作盈尺,尤以诗文享有盛誉。著有《天放楼诗集》、《天放楼文言》、《鹤舫中年政论》等。
金天羽是清末民初爱国志士,著名的学者和诗人。他生活的年代风雨如晦,国民积弱,内忧外患,因此诗文中充满了爱国主义激情,他还以诗纪史,反映了很多重大政治事件。他的《新中国唱歌集》饱含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炽热的爱国情操,在光绪年间被列为禁书;诗作《女界钟》提倡男女平等;反清小说《孽海花》前六回鼓荡国民英气。他博览群书,融古通今,足迹遍及全国,得江山之助,长篇咏物状景之制多为人传诵。他的诗作还极具浪漫主义色彩,才调纵横,豪宕健爽。钱仲联先生在所著《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称金天羽曾主张诗界革命,自开户牖以取代同光体,并赞金天羽、柳亚子等人是“诗界革命在江苏的一面大纛”。
寓居吴中期间,金天羽经师人表,嘉惠后学,不遗余力。晚年更是安贫乐道,卖文课徒为业。学程以群经、诸子、前四史、《文选》为经,而以《通鉴》、《文献通考》、《读史方舆纪要》三书为纬,故来学之士,出而问世,均能即时通经致用。学生中有王謇、王欣夫、范烟桥、费孝通等。1947年1月20日以喘疾卒,门人王欣夫以先生一生好学不厌,诲人不倦,著述不已,而高风亮节,奋乎百世,提议私谥为贞献先生。
二
“天放”一词出自《庄子·马蹄》,“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和“天翮”、“天羽”一样反映了金天羽向慕自由的性情。天放楼本为金天羽家乡同川书院的旧屋,在校舍的东北隅,一楼一底,前后有小天井,自成院落,面积仅有三、四十平方米,黛瓦粉墙,梁柱本色不漆,建筑有逾百年的历史,登楼可眺望到同川八景之一的“长山岚翠”,风光旖旎。这里是金天羽早年读书之处,而他真正的藏书处在苏州干将路甫桥北堍的居所,仍命名为天放楼,寄寓侨居故园之意。苏州天放楼分两层,楼下全部排放书橱书架,楼上靠南窗面西摆一大长书桌,是金天羽自己日常读书的位置,旁边面南有一小书桌,是他爱孙金同翰的座位,楼上其余地方也摆满书橱书架,真可谓坐拥书城。同翰聪慧,对插架图书非常熟悉,祖父要书,他随手即取,用毕复归原位。后有小园,内植白皮松一棵,腊梅一棵,修竹一丛,金天羽曾与章太炎、李根源在此订谱,互以学术气节相砥砺,并拍照题曰“岁寒三友”。园已毁,此处现立“金松岑先生故居遗址”碑记一方,记由钱仲联撰写。同里的天放楼抗战时即被毁,1948年重建,改为西洋风格,现为同里中学办公所在。
金天羽自述在他12岁时就有志于古人,厌弃科举帖括,“每诵之昏然”,因此发其家旧藏,得《十三经注疏》、《文选章句》、《皇朝经世文编》以及李杜韩柳等人的诗文集。不久这些书不足以满足他的求知热望,他的父亲极其疼爱他,便携他到苏州,随金天羽自己恣意搜购图书,竟购得两巨箧书籍。金天羽还将所得书院膏火奖金全部用以购书,不足时其父还多方帮助。长沙瞿鸿机主江苏学政时,看到金天羽所作的《长江赋》和《西北舆地图表》非常赏识,便调他去南菁书院深造。金天羽入书院后,潜心研习经史以外,又喜读舆地兵家之书。他祖父原本爱好收藏苏州、松江、镇江等三地志乘,为了金天羽的爱好,按单购置数十部舆地书给他。祖父去世后,金天羽决定不再应科举考试,而专攻经世之学,年储三百金用来购置图书。当时翻译之风盛行,金天羽购置了大量外国的文史学术著作,如《格致汇编》、《法国宪政通铨》、《世界通行宪法》、《新俄国游记》、《日本商法论》、《德意志主战论》等。
宣统三年秋,江南战乱,乡民啸呼劫米,因金天羽理乡政甚严,有人怀恨在心,捣毁了他家的房屋,藏书幸好有弟子护持,未受损失。此后他在苏州讲学,凡来问学者均不收钱,于是众弟子多以图书为贽,这样他的藏书逐渐丰富起来,最多时有一百余箱。当时他的两个学生、后来也成为著名藏书家的王謇、王大隆曾相约为他的藏书编目,后未果。金天羽自己也始终未能认真整理,如他所说“雅俗骈厕于案,一室之中,叠架如重城,客至揖让无余地”。
金天羽躯干颀长挺拔,清瘦隽秀,自言如同鹤形,许多笔名如鹤望、鹤舫、鹤望生等均与鹤字有关。他有深度近视,看刘氏嘉业堂刻大字本《史记》,每字大小如胡桃,白天尚要眼鼻贴近书页去看。他的藏书上多钤有“天放楼”半朱半白文大方印,他印如“鹤望”(白文方印)、“金氏箧书”(朱文方印)、“小江山馆”(白文方印)、“天翮号壮游”(朱文方印)、“读有用书”(白文方印)诸印。
金家世代儒生,书香传家,藏书虽达数万册,但大部分是清季特别是道光至民国初年的通行本,“多活字影石小本”,明刻本及清初刻本虽亦间有,但较少见;宋元本则不见入藏。检点其中善本如明洪武刻本《墨法集要》、天顺刻本《格古要论》、清顺治刻本《诗法火传》、康熙刻本《三鱼堂集》、《苏老泉先生全集》、《古本周易参同契集注》、《李义山文集》、《横云山人集》、《曝书亭诗集注》、《唐诗别裁集》、《敬业堂诗集》、《田氏丛书》、《改亭全集》、《杜诗详注》;雍正刻本《五知斋琴谱》、《行水金鉴》、《在陆草堂文集》;乾隆刻本《十三经注疏》、《南州草堂续集》、《吴诗集览》、《纳书楹正集曲谱》、《文选音义》、《国朝松陵诗徵》、《榕村语录》、《芝龛集》、《后山诗注》、《陈检讨四六》、《樊南文集详注》、《陶庵全集》、《柳渔诗稿》、《红豆村人诗稿》、《本事诗》、《广事类赋》、《中书典故汇纪》、《河洛精蕴》、《明史》等;较为稀见的如冯桂芬民国十六年(1927)撰稿本《说文解字段注考正》、清康熙初刻本《青山琴谱》、红印本《孝经学》几种。推崇珍稀版本是中国历代藏书家的普遍风气,明清以来,收藏之家尤以拥有宋元版本为荣,而清末的经世致用学风兴起,专嗜宋元版本的风尚多被指责,梁启超就将其喻为古董家习气。很显见,金天羽的藏书决非为藏而藏,是供其读书治学之用的。
此外,经史子集文献向来是中国藏书家的传统收藏内容,而鸦片战争后西学传入中国,风气渐开,学术研究多种多变,私家藏书的内容也呈现多元化的趋向,中国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西方的政治体制、思想文化、价值观念方面书籍的重要性,传统典籍与新学书籍并重,这在金天羽藏书中也体现得非常明显。“六艺百家,道德之府,圣不得不可以为圣,贤不得不可以为贤。兵农礼乐,六府三事,治国平天下之道在焉;浮屠老子之说,多知天人相与”,藏书中有大量的佛道典籍,如《成唯识论著述》、《高僧传》、《释摩诃衍论》、《宗镜录》、《楞伽经宗通》、《仁王护国般若经疏》等;而认识到“西方之政理哲学,或弛而张,或诎而伸,风之所被,异日必及于吾国”,介绍西方文化与科技的“新书”在整个藏书中占有很大比例,这也是他究心于时务,汉学、时务兼治的格局在藏书中的反映。
金天羽早年治经世之学,关心国计民生,农田水利,又生长于太湖之乡,藏书中有嘉庆本《治河方略》、道光刻本《安东改河议》、顾祖禹的《方舆全图总说》、陆桴亭的《思辨录》等。金天羽多习这些前人治水之术,曾读《思辨录》手不释卷,并亲乘小舟实地考察,对太湖水道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天放楼文言》中言水利的篇章很多。民国初太湖壅淤多水患,他上书当局提议五分太湖去水,以便湖水不淤并得灌溉交通之利。当时人以为先生迂阔,而后无不应验,这也是他读书致用的一个例证。
金天羽长于文史,探迹经世之术,为国家的前途、民族的生存而上下求索,潜心研究纪事、志传、图表、墓考,著有《元史纪事本末补》、《皖志列传》、《清三大儒学粹》等,著述成一家之言,成就独到。金天羽每阅读有得,喜随笔札记,现藏清华大学图书馆的金天羽遗书中颇多他本人的亲笔批注,尚有待辑录。其中清同治九年刻本《史记集解》的卷端上不仅有金天羽墨笔批注,还有弟子顾廷龙朱笔蝇头小楷过录的金天羽批校。
潘光旦先生为著名社会学家和民族学家,留学美国,1926年毕业回国即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校教授。抗战结束后任清华大学图书馆主任(即馆长),每日四处奔走,争取敌伪图书的分配,洽谈私人大批藏书等,经过他的努力,至1948年夏使图书馆的藏书规模大体恢复到了战前水平。他还曾撰写《南行记感》及《救救图书》二文,针对旧书业凋敝,大批线装书被毁或化为纸浆以及私家藏书趋向流散以至流失的情况,呼吁挽救线装书,争取由公家典藏。他身体力行,在任职期间,亲自经手收购刘半农遗书14000余册、苏州金天羽藏书13000余册,接受北平卢木斋图书馆的赠书等。
金天羽卒前一年潘光旦南来,执弟子礼,先生遽归道山后,潘光旦为之联络,请清华大学当局出四万金给其遗属办理丧事,并将金天羽遗书以专车北上,收归清华大学图书馆收藏,故此王謇在《续藏书纪事诗》中赞潘光旦先生“真当世之厚道人也”。
三
民国四年(1915)金天羽撰《天放楼藏书自记》一文,叙及自己的藏书经过,尤其备述他的藏书观念,天放楼藏书是典型的学者藏书,这篇文章中的思想体现了民国时期藏书家收藏认识的进步,值得关注。
文章开宗明义,首先明确提出藏书致用的基本观念:
“物求其用而已,非以为藏也。藏镪于地而盗发之,藏金玉珠犀玩好之属于复壁,藏簪珥钗钏巾帼之饰于笥,不能长保也。易世而为窶人子有焉矣,法书名画,金石彝鼎,癖者巧取而豪夺,谓不伤雅,洎其丧之于子若孙之手,如乃祖父之所由获。尤不幸者,劫于回禄,熸于赤眉黄巾,大抵所蓄愈富,则荡为寒烟衰烬者,亦较易为力焉。”
“有清一代,海内藏书,有著录、无著录,数之无虑二百六十家,其能保有五世者,群相与颂之为异数。近者江阴缪氏,骨未寒而书已属人;即吾吴三十年前,亦多有故家收蓄,风流文采,不移时而销歇。今之能以门素豪于郡,常熟瞿氏、吴县潘氏而外无闻焉。吾家世号耕且读,兵燹后书籍煨烬。”
“书非供藏庋为名高而已”,不为沽名,不为秘藏,只为读书治学专用,他自己的藏书便是以普通本为主。他曾说到有人以宋元精椠、锦绫装裹之书向他兜售,自己以“力不逮,志不属”为由婉拒。金天羽清楚认识到“异书孤本,人间希有,搜吾箧乃无之,亦不以为怍。数万卷常见之书,穷吾齿不能竟其业,何暇以枕之秘傲人?”他自称读书三十年为求其故,朱黄点校甚多,以致藏书“丹墨狼藉,皆破烂不中藏”,虽然对藏书版本不甚讲究,但治学精勤,终成一代名家。
金天羽对藏书的态度很是开明,书橱从不上锁,不像一般藏书家那样兢兢业业,唯恐有失,以致他藏书中的一些较好的本子如欧、曾、归三氏文章、顾氏《音学五书》、毕氏《经训堂丛书》十余种被人拿走也无从查考。他对此并不介意,这也许和其性情旷达有关,但也反映了他藏书为天下公器的观念。
文章最后是金天羽是对自己藏书结局的安排:
“《易》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余遭世昏乱,不能摧眉折腰以事人。乃真以吾腹为之库,为之笥,终老无用而已矣。念余平生蓄书所由,导源于先子,显亲以学不以位,吾学之成而庶有裨于世也。又非旦暮之期,曾不如广园田,长子孙者,犹足耀于乡曲,然而不以为悔也。根道而核艺,辞荣而委利,确然行吾之素,学之所得于心者如是。及门弟子或余之子,孰能绍余之学者,异日将以此百箧付于其手,其不可得也,则举而归之公家之藏,庶免乎天所忌,鬼所瞰,然天与鬼熟睹并世精椠异书孤本之家,其亦嗑然笑吾如贫子之矜豪富,不余雠焉矣。”
与以往大多藏书家要求“子子孙孙永宝之”不同,金天羽豁达地申明了将藏书归之公家的意愿,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进步,也是藏书家观念的进步。近代史战乱频仍,尽管很多藏书家费尽心力保有其藏,还是免不了旋聚旋散的厄运,金天羽写这篇“自记”时只有43岁,三十年后,天放堂藏书如他预想的那样,化私为公,终得其所。如今全部金天羽藏书早已编目上架,妥善保管,与杭州杨氏丰华堂藏书、天津卢靖、卢弼兄弟的木斋图书馆藏书、刘半农遗书一样,为清华大学培养“以著述为毕生事业”的国学研究人才做出了不少贡献,可谓善始善终,结局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