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日记中的一次无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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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剑霞 黄展宏 

　　蒋经国是蒋介石的儿子，他的一生经历既有家庭的烙印，也有时代的痕迹，充满传奇的色彩。蒋经国和他的父亲一样，善于用日记来记述他的人生旅程，检讨功过是非，评述事业成败。
蒋经国生于1910年4月，逝世于1988年1月，享年78岁。他的经历及思想演绎，都生动地记录在他的日记里。在1948年的日记中，有两篇日记记录了他的“无锡缘”。

　　打开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蒋经国日记（1925—1949）》，蒋经国在1948年8月26日的日记中，记录了一次无锡工人上访的情景：

　　早起后阅读信件，差不多都是来要求职业的。出门的时候，有几个工人跪在地上，他们是无锡火车站上的工人，向我要求为其解决生活问题，老百姓真是太可怜了，但在这件事上，我又没有法子帮他们的忙，心中非常难过。上午召开统一检查会议，这批出席人员当中有许多都是官僚，而且是想弄钱的人，对于他们今后必须严格地加以管理与监督。下午，照常在中行办公，处理事务。以今天的情形来看，目前的工作是相当吃力的，但已经骑在虎上，则不可不干到底了！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无锡百姓的苦难在他心中已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再读1948年10月8日的日记，同样记录了蒋经国来到无锡的情景，一种感动却“难受”和“惭愧”的复杂情感，渗透在日记的字里行间：

　　很久不在励志社过夜了，昨晚宿于此。早起后，写信留呈父亲。八时乘火车离南京。十一时抵无锡。二时参加十一县的经济管制会议。当我离开参议会的时候，被群众包围欢呼。后去参观工厂时候，天已将黑，而工人还是立在桥上等我，一见之后，就欢呼。我见此情景，内心十分难受，而且惭愧，眼泪亦想流出来。晚九时离锡。十二时抵申。

　　蒋经国为什么来无锡？来无锡为什么难受而且惭愧呢？这还要从当时南京政府实行的紧急经济管制说起。

　　1948年初，南京政府虽然进入了所谓“宪政时期”，由于内战的逐步升级，军费开支急剧增加，局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是人民的生活越来越艰难，通货膨胀已达到惊人的程度，币制改革成了南京政府迫在眉睫的任务。1948年7月，蒋介石在莫干山召集高级经济幕僚频频举行会议，研究币改政策。8月18日议案决定，次日公布币改内容，宣布以金圆券代替法币。同时，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等诸项法令，整理财政并加强经济管理，以稳定物价，平衡国家总预算和国际开支。

　　南京政府在进行经济整顿时，宣布成立上海、天津、广州三个经济督导区。蒋经国任上海经济区协助督导员。他颇有自信，认为只要认真实行整顿，既能扑灭奸商，肃清腐恶势力，又能贯彻新经济政策。
在上海执行紧急处分命令的日子里，蒋经国把这次使命看作是用“革命手段”发动“一场社会革命运动”。他公开宣称，自己这次来上海是“专打老虎，不打苍蝇，是打祸国的败类”，用铁腕手段打击堕落分子、贪官污吏和不法奸商，一度把物价限制在8月19日的水平线上，收到了一定效果。蒋经国也成为“打虎”英雄。但随着“打虎”运动的进一步深入，来自各方面的阻力越趋严重，物价再次上涨，群众掀起了抢购狂潮。

　　无锡素有“小上海”之称，当时的工业产值就占全国工业产值的4.3%，仅次于上海、广州，居全国第三位。以荣宗敬、荣德生为代表的一大批无锡实业家在全国都有很大的影响。在这敏感的时间点上，蒋经国的无锡之行也就格外耐人寻味了……

　　10月8日中午，由南京驶来的“钱塘号”特别快车徐徐进站。车停后，蒋经国第一个走出车厢，只见他身穿藏青色的哔叽中山装，脚穿黑色皮鞋，头发蓬松，身体微胖，脸带笑容。时任无锡县县长周明馨、县参议会议长李惕平、县党部书记徐赤子、城防指挥官刘建伟、无锡县社会科长张一飞和县中央合作金库经理洪仪等无锡县的党、政、军主要负责人，迎上前去，一一同他握手问好，蒋经国边握手边连声称“好”。

　　陪同蒋经国来锡的有财政部上海金融管理局局长林崇墉、主任秘书秦曾元和上海区经济特派员办公处秘书俞季虞等。

　　出站后，蒋经国一行便乘无锡县中央合作金库经理的汽车，赴泰山饭店。蒋经国被安排在泰山饭店214房间。在此，蒋经国听取了城防指挥官和宪兵团长关于辖区治安及经济管制情况的汇报。张一飞以社会科长的身份向蒋经国汇报了自“八?一九”颁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以后，无锡市场物价和军、政各方动员管制的详细情况。蒋经国听后，对无锡物资的库存量和市场近况询问得特别详细。

　　午饭安排在泰山饭店太湖厅，席间，张一飞向蒋经国介绍了无锡的风俗习惯和名胜古迹，蒋经国听后很感兴趣。

　　午餐后，蒋经国即乘车去无锡县城防指挥部，随后驱车至城中公园路县参议会会议室，参加江南11县经济管制会议，与江南11县县长、县参议会议长以及各界人士100多人，座谈紧急经济限制政策实施情况和管制办法。

　　会议由县长周明馨主持并致欢迎词，随后蒋经国发表公开演讲，他对当时为什么要加强经济管制作了较详细的说明。他说：“这次政府颁布币制改革和《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不但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活，并且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一个国家除了要有坚强的军事力量外，经济的稳定也很重要。”他还指出，无锡是京沪线上的经济重镇，工商界要协助政府做好物价管制和维护社会秩序的工作。

　　蒋经国演讲后，无锡县商会理事长钱孙卿代表工商界人士发言，他说：“自从实行经济紧急管制以后，无锡市场上已经没有货物成交了，商店的柜台上也没有货物供应了，目前最大的顾虑，就是卖了货补不进来。无锡工商界向上海订的货，上海不准放行。货物不能自由流通，该如何解决？”钱孙卿的一番话说出了无锡工商界的难处，大家纷纷发言，一致要求政府放宽限制。

　　由于当时县参议会对外装了一只高音喇叭，会场上的讲话，都可传到大门外，聚在外面的群众听得清清楚楚。一阵阵群众的鼓噪声，也传到了会场内，会场气氛十分紧张。会议开至5时便草草结束了。
群众为了一睹蒋经国的庐山真面目，把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群情鼎沸。蒋经国等人在军警的配合下，用了很大力气，才挤出了围观的人群，登上申新三厂的汽车。

　　蒋经国事先同张一飞说，听说无锡有大半个城市是属于荣家的产业，这次要重点参观荣家产业。曾在蒋经国部下工作的张一飞，指派汽车直接驶向申新三厂。

　　荣德生亲自率领郑翔德和谈家枨在厂门口等候迎接，下车后，由郑、谈两厂长负责引导参观。蒋经国边参观边询问工厂生产和工人生活的情况。参观后，登上了荣家摩登的“太平洋”游艇，驶往天元麻纺厂。

　　在国内尚属首创的天元麻纺厂，引起了蒋经国的极大兴趣。他向迎接他的天元麻纺厂张副厂长询问了从原材料采购到新产品制成的过程，并按照生产顺序参观了各个车间和饭厅。在饭厅，他对厂内实行分食制的做法倍加赞赏。

　　在天元麻纺厂略作休息后，蒋经国一行又乘游艇到茂新面粉厂（一厂）参观，厂里组织了员工在厂门口夹道欢迎，让蒋经国十分感动。在面粉厂李工程师的引导下，蒋经国参观了面粉厂的各个部门，特别是对面粉厂加工的军粉情况尤为关心。

　　当蒋经国一行乘着“太平洋”游艇返回申新三厂时，天色已晚。郑、谈两厂长同张一飞商量是否要在厂里吃晚饭，顾虑到厂里没有好菜，怕招待不好。张一飞当即对他们说：“依照蒋的脾气，菜不要多，多了反要给他骂的。”这样厂方才放心，做了两桌六菜一汤的晚饭，招待蒋经国一行。

　　晚饭后，蒋经国提出要到荣家投资创办的江南大学。张一飞随即陪同蒋经国驱车前往江南大学。副校长李维精出来迎接，并召集学生开了一个茶话会。在会上，蒋经国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勉励学生一切都要顾全国家和社会的大局，要安心读书，将来成为国家和民族的有用之才……

　　当晚八点多钟，蒋经国一行离开江南大学，乘车返回县中央合作金库。经理洪仪备茶点招待，蒋经国招呼大家吃糖。九时三十分时，蒋经国一行登上了开往上海的快车。

　　蒋经国短暂的无锡之行，其所见所闻让他感受很深。他对家族干政、豪门当道、大案要案无法严办的情形深恶痛绝。蒋经国在无锡行的日记中说，“内心十分难受，而且惭愧，眼泪亦想流出来”。这复杂的心情可想而知。

　　蒋经国记日记的方式和习惯，无不受父亲蒋介石的影响。蒋介石从1915年开始记日记,一直记到1972年。他一生经历了近代中国的许多重大事件，他的日记不仅记录了他的历史履痕，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反省记录。一周过去了，日记上会有《本周反省录》；一个月过去了，日记上会有《本月反省录》；一年过去了，还经常出现《本年反省录》。

　　蒋经国继承了父亲的传统，他在日记中同样不断反省。在1948年10月9日的《上星期反省录》中，他这样写道：

　　本星期的工作环境，是工作以来最困难的一段，希望这是一个转机。除了物价不易管制以外，再加上××公司的案子，弄得满城风雨。在法律上讲，××是站得住的。倘使此案发现在宣布物资总登记以前，那我一定要将其移送特种刑庭。总之，我必秉公处理，问心无愧。但是，四处所造成的空气，确实可怕。凡是不沉着的人，是挡不住的。

　　蒋经国的反省，流露出内心的痛苦和无奈，他理想的经济秩序，也只维持了几十天，一场轰轰烈烈的“打虎”运动便付之东流。物价再次扶摇直上，政府实行的紧急经济管制是不得人心的，经济管制名存实亡。

　　翻开蒋经国的履历，上海的“打虎”行动，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段重要经历。以史为鉴，今天读来，仍然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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