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冯健亲老师的一段画缘

2018年11月17日，冯健亲油画作品捐赠仪式在南京博物院举行

2018年的初冬，江苏省政协原副主席、民革江苏省委原主委、南京艺术学院原院长冯健亲提出“将作品奉献给国家，将艺术奉献给人民”，把自己一生最重要的80幅油画作品捐赠给南京博物院。捐赠仪式于2018年11月17日下午在南京博物院特展厅举办。一直为没有亲耳聆听过冯院长的课而深感遗憾的我，很荣幸见证了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个年届八十、德高望重、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他的无私奉献精神，温暖和感动着我们。

其实，集艺术家、教育家、政治家一身的冯健亲早已在国内外闻名遐迩了。他在绘画艺术上取得的丰硕成果和理论上高深的造诣，在艺术教育领域的辛勤耕耘和改革创新，在关心国事和参政议政中的尽心尽责，是众所周知的，无需我在此赘述。我要给大家讲述的，不是这个经过春华秋实已在高位和光环中的冯健亲，而是我和冯健亲老师的一段画缘，那个我所熟悉的风华正茂、初露锋芒的冯健亲老师。

严格讲起来，我没有直接听过冯健亲老师的课，不是他的入室弟子，似乎没有资格自称为他的学生。我是1959年9月至1962年7月在南京艺术学院附属中等艺术学校美术科上学的。在我上一、二年级时，冯健亲正在本科美术系读书。1961年7月毕业后，他留校当了老师，成为马承镳老师的助教，教授本科的素描课，并不教授中专的课。我毕业后便离开了南艺，因此，没有机会受到冯老师的直接教诲。

但一次偶然的机缘却使我亲聆了冯老师的身教。冯老师严谨的画风、敏锐的观察力、挥洒自如的艺术才能、真诚谦逊的人品、尊师爱徒的言行，一直铭刻在我心里。他所作的一幅肖像画，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

我在南京艺术学院读书时，校园在南京市鼓楼区湖南路的丁家桥，夹在铁道医学院、药学院和化工学院之间。当时的南艺只有美术和音乐两个系，本科每届学生不超过15个。中专部是1958年才办起来的。本科和中专生加起来不到300人。当时南艺的老师倒不少，师资力量强，而且很多是国内外知名的专家学者。原本南艺的学生就不多，再加上一些共同课和基础课的教材是本科、中专通用的，老师是共同的，甚至合在一起上大课，这使得老师和同学之间不论学科和年级大家都面熟，甚至彼此知根知底。

1962年春，我还未满16周岁，面临着毕业，对工作、对未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

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我穿着一件红色的春秋衫，心情极好地把淡柠檬黄色的衬衫领子仔细地翻在春秋衫外边，我到了阅览室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不知什么时候，冯健亲老师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同学！能跟你商量一件事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站起来问冯老师有什么事？他说他想画一张肖像画请我做模特儿，并且要求我就穿今天的红衣服和淡柠檬黄衬衫。我听了后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在南艺美女俊男如云的地方，像我这样貌不惊人、语不出众的平凡女孩子，连同学之间互做模特儿的运气都未曾有过，真没想到冯老师会来画我！我当即答应了他。他告诉我这张画大约要两个多星期才能完成，我爽快地说：“冯老师你尽管从容地画好了，我们的课已上完就在等毕业了！”

第二天一早，我按时到他的宿舍兼画室（当时他还没有单独的画室）。他早已将画室布置好了：背景是用一块大画板钉上铅画纸，旁边竖一张呈几何图形的钢丝床板（他把自己的双层钢丝床拆下一层竖起来做背景），前左方是一张铺着简洁桌布的课桌，上面恰到好处地摆上一个带把的黄色大花瓶。我一看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坐在哪里。一开始，我有些拘谨，冯老师在构思草图时，随意地和我闲谈起来。他很关心地问我：“想过没有，毕业后该怎么办？”我很坦率地告诉他，我很想留在南艺读书，但继续留在南艺的可能性不大。冯老师鼓励我：“今后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坚持学习，都要坚强面对。”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我逐渐放松下来后，他很快选定了适当的角度。为他做模特儿还是很轻松的，用不着刻意长久地保持一动不动。冯老师的素描和速写基础都很好，捕捉形象的能力极强。我好奇地问他怎么想起来画我的？他笑着说：“你那天坐在阅览室里，一边翻着杂志，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遐想，当时的阳光、色彩和情景充满诗情画意，我很想画下来！”冯老师有一双画家的敏锐的眼睛、有一支刻画得入木三分的画笔。他的这幅作品很客观地描绘了我那双带点稚气、故作严肃但又带点迷茫、带点少女憧憬的眼神。让人细看之下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眼中有诗意，脸上有故事！

这张画冯老师认认真真地画了近两个星期，从起草、改稿、定稿、作画的全过程我都清清楚楚，直到今天我仍能像放电影般回忆出来。冯老师是个勤于思索和善于征求、吸纳别人意见的人。平时作画的过程中，他经常请马承镳、苏天赐老师来。马老师是他的素描老师，苏老师是他的油画老师，他们从不同角度提出的意见他都能及时采纳。已经是老师的冯健亲，对他的老师的尊重并不因自己地位的改变而改变，当时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对我这个水平比他差十万八千里的学生，他也同样尊重，也主动征求意见。他时常让我休息放松一下，并让我每天来时和临走时都认真看一下，说说感觉。说实话，能够征求学生和模特儿意见的画家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的，可冯健亲老师就是这种凤毛麟角的人。当他自己感觉画得不太顺利的时候，他也会主动问我：“觉得效果是否不如昨天？咱们是不是停一天让我冷处理一下再接着画？”我觉得冯老师有着常人难得的恰到好处的艺术分寸感，我体会到了一个艺术家创作时的严谨作风和善于科学的、理性地驾驭创作才能的良好习惯。

冯老师创作的这幅画，在“文革”前曾在江苏省美术馆展出过，一开始曾命名为《少女》，后来改为《中学生》，那时我已响应号召去了农村。闻知这消息后我特地回城，来到美术馆。我在这幅画前凝神许久，用一个陌生人的眼光仔细地打量着画里的女孩子：生活变了！环境变了！我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再看这幅画有些恍如隔世。我都有些妒嫉画中的女孩：那么年轻、那么纯真，她的脸上闪耀着生命初期的青春之光！眼睛里蕴藏着对生活对幸福的憧憬！艺术作品的生命期限是会超越时空的，当我的生命在人世间消失后，它仍然会存在……我很感谢冯老师，他用他精彩的画笔，撷取、定格、升华了一个平凡女孩子生命中最好的华章！

冯健亲作品《中学生》

自1962年离开艺术院校的象牙塔后，我经历了失学、失业、失恋、下农村，后来又经历了“文革”，遭遇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和忍受的挫折与磨难。每当我困惑和软弱之时，脑海里就会闪现出冯老师的这幅《中学生》，画中的那个“我”用她那双涉世未深但对生活充满期望的眼睛“逼视”着我，不容许我失望和颓废，鞭策着我上进和坚强！冯老师的这幅画对我的人生和生活所起的作用恐怕是冯老师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44年后（2006年底），我在南京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到，人民政协报社出版的《画界》杂志上又刊登了冯老师的这幅《中学生》！我立即走出图书馆，跑遍了南京大小邮局和新华书店，期盼着能购得此书，但都失望而归。我实在太想收藏这期刊有《中学生》的画册了。于是寄了一封信给这家杂志社，并要求邮购，但一个月后都没有回音。于是，我起草了一封信给冯健亲老师，向他提出赠我一册刊有《中学生》画的画册要求，正准备将信寄出时，看到报纸上登载了一篇冯健亲老师正忙着筹建“冯健亲奖学金”的新闻：他要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巨幅油画《黄山归来不见岳》送到秋季艺术品拍卖会上拍卖。一向尊师爱徒的冯健亲老师为了促进南艺学生的理论学习氛围，不惜捐出了自己最心爱的作品。比起冯老师的这件大事，我的事是不足挂齿的。因此，直到得知冯老师的画作已拍卖成功、“冯健亲奖学金”已如愿建成后，我才把信寄了出去。

2007年元旦刚过，冯老师就打电话热情地邀我到南艺走走看看。他说画册早已准备好了，不是《画界》，而是一本《走向黄山——冯健亲回顾展》，是他到美国杨斯顿州立大学访问时带去的作品集。印刷比较精美，作品也比较全，而且第一幅作品就是《中学生》。

冯院长的邀请，使我激动不已。我急忙赶到南艺，当我漫步在宽广而优美的校园内，看到熙熙攘攘的学生时，真切地感觉到了今非昔比！当年那个小小的南艺现已成为一个有完整的艺术体系的名副其实的综合性艺术大学了。我兴趣盎然地从前到后，细细地参观。等我到约定地点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冯院长已在主持一个重要会议，但他仍特地出来接待我，并把题了“景滇同学存念”和他签名盖章的画册，以及一张他参加全国人大会议时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前拍的照片赠给了我。

时间拉回到冯健亲油画作品捐赠仪式上，我又一次被冯老师的作为感动了。在当天的致辞中，冯健亲保持着他一贯谦和朴实的风格，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倒是充满感情地向大家介绍了南京艺术学院创始人、老院长刘海粟先生所做的公益善举。他云淡风轻地叙述了他的创作、姻缘、捐赠故事。

冯健亲最后说道，“在这个物质至上的时代，油画作品往往会和金钱挂钩，但我们家人在这个问题上思想是一致的，精神战胜了物质，正能量统帅着全局”。

从1962年春我与冯老师的一段画缘起，58年过去了，冯健亲老师鬓发已斑、青春不再，然而风度依然翩翩。他待人接物依然真诚谦逊。我觉得今天的冯老师比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冯健亲老师更多了一层睿智成熟、德艺双馨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