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圃:山水之间凝风骨

发布日期:[ 2023-08-08 ]   点击:[ 2811 ] 作者:[ 申功晶 ]

艺圃之妙,尽在一“隐”字。它隐匿于曹公笔下“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阊门脚下一爿老宅民居的夹缝中。在纵横交错的旧屋陋巷间兜兜转转,终于看到一个朴素敞开的院门,若非门额悬匾上书“艺圃”两字,一不留神便失之交臂了。同为世界文化遗产,较之门庭若市的拙政园、狮子林,艺圃是寂寞的。也好,落个耳根清净,反正岁数大了,争它作甚!


曲径通幽赏妙园


艺圃不大,占地不过六亩。好在苏州人习惯了“螺狮壳里做道场”,园不在大,贵乎景深。只要位置关系处理妥当,便能让人产生“方寸之间,穷尽变化”的错觉。造园者根据“袖珍”特色,在曲折狭窄中寻求敞亮,于昏暗闭塞中探求豁达。经一番“移花接木”的匠心妙手,小小一只“螺蛳壳”,竟呈现出一派“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的大气象。远山近水,“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且看池畔的湖石假山,运用不同的叠石手法,横观“曲径通幽”,侧看则“崎岖险峻”。再瞧那山坡上的绿植亦是巧心点缀,各季开各花,让人不出宣室也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四季轮回。池中央半青半黄的荷叶覆盖之下,一舟斜泊,野趣自在。住宅区是中规中矩的江南明式官宦宅第布局,共分五进,沿中轴线由南自北依次为门厅、轿厅、正厅、内厅、楼厅(卧房),瓦屋纸窗,层层递进,转朱阁,低绮户,仰首俯看之间、驻足迂回之际,让人总觉得,那原本没有几间房屋、没有几条回廊的小院,却怎么走也逛不够,怎么玩都看不厌。


江南多雨,不知何时,细如牛毛的雨丝打在面颊上。临池的延光阁现在改成了平民茶馆,是老苏州的心头爱。我钻入茶室,拣了个依窗的座头,唤堂官沏上一壶滚烫的新茶,自酌自啜,透过烟雨最能看清江南、读懂园林。倘若把住宅区域比作一首对仗工整的唐诗,那么花园部分就是一阙句式灵活的宋词。你看,度香桥“横渡”浴鸥池,一个“度”字,惊鸿照影地将乳鱼亭和芹庐小院“无缝衔接”起来,普通石桥通常是凌驾水上,而度香桥则严丝合缝地“扣”在水面上,看起来不像桥,倒像是桥的影子。平平仄仄的空间里,不落俗套地装下了一个活生生的“艺”字。此时此地,头脑里浮现出故园主人文震亨《长物志》里的一段:“亭台具旷士真孩大怀,斋阁有幽人真孩大致,构一斗室,相傍事声斋,声就水设茶具,教一童专夫子孩别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分外应景。


三代主人显风骨


有人说,园林虽美,可造园之人有玩物丧志之嫌。这种看法太过片面,因为他们从未真正走进苏州园林,更没触摸到苏州园林的灵魂。艺圃的浩然风骨、赤子之心,我们就从它的三代主人说开罢。


艺圃的第一任主人叫袁祖庚。据说,袁祖庚是个天才,十四岁下笔如流,十六岁“郡院试俱第一”,弱冠高中进士三甲。之后,袁祖庚青云直上,不到四十岁便擢升为浙江省按察副使,与戚继光在台州、磐石一带大破倭寇。可宦海无常,因牵扯到一桩案件,袁祖庚被降级、削职,最后回到了老家。他在姑苏城西北“隔断城西市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之处,买了一块地皮,挖池堆土、叠山理水,营造了一个栖身之所,取名“醉颖堂”。从此,他大门一关,过起了隐居生活。


袁祖庚去世后,园子归了姑苏大族文氏所有。与少年得志的袁祖庚不同,文震孟(江南四才子之一文徵明曾孙)属于大器晚成型,年近五十方中状元。彼时,魏忠贤专权,文震孟胸中愤懑难抑,给皇帝上了一道疏,劝皇帝“亲贤臣,远小人”。结果可想而知,文震孟被逐出了京城。回到苏州老家,文震孟将“醉颖堂”更名为“药圃”。药者,“辟外气,和脏腑也”。自此,他两耳不闻园外事,一心捯饬院中花。文家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不久后,清军攻占江南,文震孟的胞弟文震亨绝食而亡,文震孟的儿子文乘参加反清义军被捕,慨然赴死,其妻殉节。无人打理的艺圃日渐衰落。转眼到了清初,艺圃迎来它的第三任主人——明朝的旧臣姜埰。姜埰性子刚直,因惹怒了崇祯皇帝,被流放到安徽宣州。贬谪途中,大明亡了。无奈之下,姜埰辗转姑苏,购得药圃,更名为“敬亭山房”。姜埰时时念叨着大明,敬亭山房的各处景致命名亦喻意深长。比如,“旸谷书堂”的“旸”字带一个“日”字,和“响月廊”的“月”字合为“明”字;再如,“爱莲窝”,借《爱莲说》表明自己不与满清同流合污……园子传到姜埰的儿子姜实节手中,才正式定名为“艺圃”。姜氏父子发誓世代不出仕,园主人这等凛然风骨,受到当地名流的赞赏。当年,一个小小的艺圃就像一个舞台,展现出了晚明士大夫群像。他们“马蹄车辙,日夜到门,高贤胜景,交相为重”,长歌于斯、哭号于斯。或许,只有在这里,亡国之殇才能得到暂时的慰藉。


茶雨微凉忆旧岁


尽管后世文史学家对明朝有诸多诟病,但不得不承认,明朝一个很有骨气的王朝,终其276年,“不和亲、不赔款、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亡国之君崇祯宁可一根白绫吊死煤山,也不偏安一隅,就连最底层的烟花女子也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殉国之志,更何况那些骨子里浸淫着“程朱理学”的士子大夫们。更多读书人通过回归书斋的方式,捍卫坚守着“独善其身”的道德底线。“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度此余生。这座占地面积不到拙政园十分之一的小园,书斋却占了五、六间。园西的芹庐被世人称作“园中园”,这一方独立成户的小天地与院外似是相隔却又相连,可信步度香桥,穿月洞门而至;亦可攀缘丘壑,沿石径而下,似是从山中采药归来。隔着柏树、辛夷、山茶花,南斋、香草居分别是主人两个儿子的书房,文家大少爷和二少爷各自独占一间,书桌案头配着清供——石菖蒲。透过月洞门,亭榭台阁绕浴鸥一池,每逢秋天,枫叶泛红变黄之际,更是满满江南韵味。较之“上了浓妆”的芹庐书斋,我尤偏爱“清汤挂面”式书房“餔饦斋”。在园东的备弄深处有一道漆黑木门,推开一看,别有一番洞天:一栋两层小楼连着一块天井,自成一方独立庭院,更适宜闭门静心读书。楼上卧室、楼下书房,楠木书桌上供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书架上搁满了一落落线装书,餔饦斋的“餔”意思指吃饭,可见园主视读书如吃饭,一日不可或缺。


光阴荏苒,艺圃的三代旧主,皆随历史洪流翻篇而去。斯园仍在,看着眼前这座“城市山林”,实乃一剂“养身愈心”的良药。遥想当年,他们也曾负手乳鱼亭,凭栏临水,眺望着一浴鸥池,等待日暮西下;亦曾于月明风清之夜,“踏月寻诗临碧沼,披裘入画步琼山”;更曾安坐南窗下,煮一壶好茶,等客来叙。这段时光成了他们生命中最美好、最静谧的篇章。


碧螺春嫩芽在杯中浮浮沉沉,我觉得它像极了一阙词,对了,是易安居士的词,它将艺圃四百年一下子凝固在这杯茶水中。雨缓,茶凉,我起身离开了座位。出门前,回看了一眼院落里那架蔷薇,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像极了一位阅尽人世浮华苍凉的长者,始终静守着园子的一茬茬光阴和主人的一起起荣枯,等待有缘人前来聆听它的故事、读懂它的心声。


心有多大,园就有多深!(作者系民革苏州市姑苏区基层委员会五支部党员、苏州计量测试院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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