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中的里运河,常年停泊着各色船只,有手摇船、水泥船、机动大货船,还有石头房子船。那时,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最喜欢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沿着里运河,看河里的船们和人们,会看到船上的人们用系着绳子的铁桶在河里打水,会看到船民们无所事事地坐在船舱外面闲聊,还经常会看到雄伟的船队,装满砂石的前船与后船间用绳子相连,头船骄傲地鸣着汽笛,领着长长、长长的船队在水中激昂地前进。
我对于船的好奇,大概是与生俱来的。长大后我才知道,我们家与船一直有着不解之缘。原来,我们家从太爷爷辈开始,就是个船民,爷爷和爸爸都是在船上出生、长大的。而奶奶的家族是在洪泽湖上开船厂的,那个年代里,船是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因此奶奶也算是一个大家闺秀。因为奶奶的父亲身为洪泽的国民党党部负责人,早年积极投身革命,常年不在家,因此奶奶家的船厂一直由奶奶的姑姑负责打理,她也是当年洪泽城里远近闻名的“当家姑娘”。跑船的穷小子,遇到了船厂家的千金,那是怎样的一段浪漫爱情故事,我不得而知。总之,所幸奶奶的姑姑是个倡导自由恋爱的新派当家人,所以在她的主持下,奶奶嫁给了爷爷,从此开始了大江大河、天南地北的生活。
原本奶奶也许就要跟着爷爷一辈子都在船上飘飘荡荡,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奶奶家的船厂被收归公有,爷爷家的船也被收编至老淮阴市的食品运输船队。爷爷原本是一个苦出身的穷小子,也在中国共产党的关怀下,边跑船,边读起了书,钻研起了技术,还习得了一手好字。后来,一件意外的事让爷爷奶奶终于从船上搬到了陆上定居,不再需要全家都跟着船队四处漂泊。听奶奶讲述,当爸爸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一手抱着爸爸,一手牵着大伯,在行进的船队中行走,在从一条船跨到另一条船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从船之间的缝隙里掉入了水中。从行进中的船队落水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船上的人们赶紧下水救人,后来把奶奶从水中救了上来,落入水里的奶奶还不忘紧紧地一手搂住爸爸,一手拉住大伯。稀奇的是,当年还是幼儿的爸爸,在落水的过程中,竟然连一口水也没有呛到,这大概就是水给船民们的庇佑吧。但是经过这件事,太爷爷就下定决心不能再让孙辈们一辈子生活在船上了,要搬到陆上去。于是爷爷向船队申请,希望能够搬去岸上住,因为爷爷的工作表现一直非常优异,在运输队的关心安排下,他分到了一套家属大院里的房子,虽然不大,但自此一家老小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稳定的家。
感念于中国共产党的关怀,爷爷在被分配到运输队工作后,就一直积极要求入党,但是因为奶奶父亲的国民党身份,爷爷的政审一直没能通过。爷爷并没有就此放弃,他仍然埋头苦干,钻研技术。有一年,爷爷所在的船队在运输生猪家禽的过程中,突遇龙卷风,他因为奋勇保护国家财产,右手掌被数吨重的槽钢砸伤,被送入医院紧急救治,所幸送医及时,没有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这件事还登上了当年老淮阴市《新淮海报》的头版头条。也因为爷爷的英勇事迹,他终于通过了运输队党组织的审查,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
成为共产党员后,爷爷为了不辜负党组织的期望,更加努力地工作,常年在外四处跑船,爸爸小时候都很难见上他一面,是奶奶这个国民党官员的女儿,曾经的大家千金,为了让爷爷安心跑船,以自己柔弱的身躯,支撑起了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经过多年的辛勤和努力,20世纪60年代,爷爷已经从原先的一名小水手荣升为了船长。后来,随着国家经济发展,为了减少生猪家禽在运输中的死亡成本消耗,运输队将原来的驳船改为了大吨位冷藏机动船。机动船的驾驶、维修技术对于当时习惯了驳船的船长和船员们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爷爷第一批申请加入了机动船的驾驶和维修培训,并且顺利通过考试,光荣地成为了老淮阴市首批机动船的船长。
时间到了1970年代,爷爷依然驾驶着满是电子仪器的机动船往来于运河、长江之上。这时,已长大成人的大伯考取了南京邮电学院,但又因为奶奶父亲的国民党身份,政审未通过,没有能够入学。对于这件事,爷爷一直教育大伯,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就抱怨党和国家,如今一家人的安宁生活都是党和国家给予的,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他至今还要为养家糊口在自己的小木船上漂泊求生,大伯、爸爸和姑姑也不会有如今上学读书的机会,更不要怨恨自己的外公,虽然他是国民党党员,但是也曾经给中国革命和抗日战争作出过贡献。在爷爷的教育下,大伯没有怨天尤人,反而是主动请缨去了乡下农场插队来锻炼自己。到了爸爸考学的时候,爷爷也是如此教育他,于是爸爸高中毕业后选择回到了小学时的母校,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并且边工作,边自考,最后取得了南京师范大学的中国语言文学函授大专学历。
在我的记忆中,我都已经上了幼儿园,爷爷依然没有停止他的跑船生涯。在物质还不是很丰富的20世纪80年代,爷爷每次跑船回来都会给我和堂姐带一些果脯、饴糖之类的小零食,还有小女孩最喜欢的各种漂亮的项链、耳环、手链,我和堂姐常常把它们挂满全身,“珠光宝气”的模样,引来了周围小伙伴们一片艳羡的目光。
后来,爷爷终于退休了。他退休后,我和堂姐最爱的事就是听他讲跑船生涯中遇到的各种奇闻轶事。每一次,我的思绪都会跟随着爷爷的故事飘去祖国各地的大江大河之上,以至于成年后的我,在真正身临其境时,恍惚间总觉得自己早已来过了这些地方。再后来,我长大了,而爷爷因为脑血栓引发了老年痴呆症,常常连刚刚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有一次,爷爷又问我在哪里上学,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告诉他在上海,他那次竟然说,上海啊,以前我跑船的时候经常去上海,去杨树浦,那里有个码头……满鬓白发,瘫痪已久的爷爷,坐在轮椅上,一边定定地抬头望着天,一边缓慢地诉说着,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天际,投射在他那些跑船的激情岁月里,尽管,昨天的事他已经忘了。
这是我们家祖辈与船的缘分,也是爷爷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峥嵘一生,他把他的一辈子都献给了祖国的大江大河。虽然他没有参加过革命,但是他以一个普通人的平凡身份竭尽所能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中国共产党,献给了国家。在我加入民革,成为了一名民革党员后,爷爷已经过世多年,如果他还健在,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愤怒激动的表情,因为得来不易,爷爷对自己的中共党员身份异常地珍惜,而我,也只能在想象中对他解释民革的历史以及与中国共产党的渊源。可惜,现在这一切,只有想象。
如今的里运河上,早已没有了船队的踪影,孩子们也再看不到我童年时那些各种各样的船。这么多年来,这条河流从热闹喧嚣到沉默安静,从交通要道到名胜风景,它记载了太多的历史和故事,也大概只有它和我们,还记得一名叫作汤洪德的船长,曾经驾驶着运输船意气风发地往来于江河之上吧。
里运河的水,依旧在静静地流淌,它载着船的记忆,载着我们对爷爷的思念,渐渐远去,奔流向远方,奔流至天际。(作者系民革淮安市直三支部主委、淮安市事业单位登记管理服务中心登记服务科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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