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书和人“特别有感情”的巴金

发布日期:[ 2006-03-07 ]   点击:[ 7140 ]


                     徐雁
 
  

  巴金于1904年出生在四川成都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封建大家庭里,童年时接受的是以“四书五经”为主体知识系统的启蒙教育。同时,他也阅读了《古文观止》、《说岳全传》、《施公案》、《彭公案》和《红楼梦》等中国古典作品。

  “五四”运动以后,巴金狂热地阅读了华阳书报流通处发行的《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少年中国》等鼓吹新观念、新思想的杂志,他常常说自己是“五四”的产儿,因为“五四运动象一声春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我睁开了眼睛,开始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期间,他还读到了上海出版的《夜未央》和《告少年》,在思想上深受影响。他说:“在五四运动以后的几年间,这两本小书不知感动了多少的中国青年。我和几个朋友当时甚至把它们一字一字地抄录下来”。通过这些书报的阅读,巴金接受了激进思想,他积极参加社会运动,“只要是新的、进步的东西我都爱;旧的、落后的东西我都恨。”

  巴老这一价值观,曾经左右过他对人对事的态度,也曾极大地影响着他对人对书的立场。如黄裳先生在巴金去世后所写的怀念文章《书缘小记》中说:“巴金喜欢买书,但从不买也不藏线装旧书(朋友送的不在此例)。他送了我许多许多书,其中并无一册线装本。”

  

                     (上)

  1926年8月,在投考北京大学的公寓生活中,巴金继鲁迅《狂人日记》之后,在病中又熟读了《呐喊》,并在此后读了《彷徨》、《野草》等,从而学习到了驾驭文字的方法,并开始用白话文从事写作。

  两年后,他在法国“毫无系统地读了一大堆书”,虽然没有学成什么专业,却意外地写成了第一部小说《灭亡》,由友人介绍到当时国内的权威杂志《小说月报》上发表,从此步入文坛。他在《骷髅的跳舞》(上海开明书店1930年3月版)译者序中说:“赛纳河畔一带的旧书摊”,也是他常常涉足的地方:“一个星期中我至少要去两次,每次回来,两只手总是满满的。”而《骷髅的跳舞》这册用世界语写成的小书,就是他花了两个半法郎买来的。”

  1932年5月20日,他完成了成名作《家》。他在晚年回忆说:

  过了一年半载,就用不着我自己写好稿到处投寄,杂志的编辑会找人来向我组稿。我并未学过文学,中文的修养也不高,唯一的长处是小说读得多,古今中外的作品能够到手的就读,读了也不会完全忘记,脑子里装了一大堆“杂货”。

  1934年底,巴金到日本旅行,在横滨和东京各住了数月。他当时喜欢日本小说,也想要把日文学好,于是逛旧书店成为他的一大爱好。在次年所写的《书》一文中,他还传达着那种既买到好书又得了便宜的兴奋心情:“在大街上几家古本屋里耽搁了两个钟头,抱了十多本《现代日本文学全集》出来,这里面有森鸥外,岛畸藤村,有岛武郎,谷畸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志贺直哉和别的一些文人。金一圆五十钱也。确实是很便宜的罢。”   1941年底,陈伯吹鉴于上海被日寇全部占领,乃由杂文写作转向外国儿童文学作品的翻译,常常到位于常熟路、华山路口的大同旧书店,精选外国侨民离沪时作为旧书交售的儿童文学书籍,作为翻译的原本。他回忆说:“我参考了美国教育家桑代克用测验的方法,经过调查研究,得出的较好的书目,经常前往挑选,几年间购到五百来本光景。店主陆君笑谓我这方面很在行,并谓巴金先生也常来选购。”

  巴金晚年于1989年春动笔,却终于留憾未能终篇的《怀念振铎》一文中,我们还可以读到如下几段有关这一事迹的情真意切的文字,“有一段时期我经常同振铎一起搞文学编辑工作……在《文学季刊》停刊的话中有一段批评他的文字,当然没有写出他的姓名,我只是训斥那些翻印古书、推销古书的人,我根据传闻,误认为停刊《文学季刊》是他的主意……。”他在文章中自省道:

  日子久了,了解较深,他搜集古籍,“抢救”古书,完全出于爱国心,甚至是强烈的爱国心。他后来的确在这方面作出了极大的努力。我看够了日本侵略军的阴谋活动,我熟悉《四世同堂》中老少人物的各种生活。敌人的枪刺越来越近了,我认为不能抱着古书保护自己,即使是稀世瑰宝,在必要的时候也不惜让它与敌人同归于尽。当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缺乏冷静的思考……我批评他“抢救”古书,批评他保存国宝,我当时并不理解他,直到后来我看见他保存下来的一本本珍贵图书,我听见关于他过着小商人生活,在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里,用种种办法保存善本图书的故事,我才了解他那番苦心。我承认我不会做他那种事情,但是我把他花费苦心收集起来、翻印出来的一套套的线装书送给欧洲国家文化机构时,我又带着自豪的感情想起了振铎……我看到敌伪时期他住过的小屋,为了“抢救”宝贵的图书,他宁愿过艰苦的生活,甚至拿生命冒险。看到他那些成就,即使像我这样一个外行,我也愿以公民的身份,向他表示感谢!他为我们民族保存了多少财富!

  在长期的写作生活中,巴金常常为消遣而读各种各样的书,养成了“见书就读”的好习惯。他在1975年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说:“几十年来喜欢翻看杂书,习惯一时改不了,闲下来,不看书就不好过。”

  萧乾回忆说,在五十年代,“巴金一到北京,我常陪他逛东安市场旧书店。他家那七十几架书(可能大都进了北图)有很大一部分是那么买的呢。”巴金自己也曾对谷苇说,“文革”以前,“我还常常跑书店买书。那时候,到处可以叫到三轮车。买的书太多,拿不动,就在三轮车上,连人带书一起到家。我家里的书,都是自己一本本挑选着、寻觅着买来的。我对书有特别的感情。”

  他还曾对姜德明回忆说:“六十年代,唐弢住在东城无量大人胡同的时候,我正好去北京,到他那儿看过他的藏书。房子很宽敞,他把三十年代的旧书都摆了出来。”也许正是参观中看到的那一大批“三十年代的旧书”给他留下了强烈而深刻的印象,致使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料馆落成以后,一再表示希望能够将唐弢的珍藏征集到馆。

  在“文化大革命”中,巴金在上海的书房被加上锁贴了封条,被迫封闭了十年。1975年2月6日,他在复杨苡女士的信中说:“我的眼睛也不容易保护,几十年来喜欢翻看杂书,习惯一时改不了,闲下来,不看书就不好过”。因此,1977年4月25日,他欣喜地告诉她:“我的书房、书橱在四天前打开了……现在要对我落实政策了。”不久,他竟通过旧书店一下子买了商务印书馆版的翻译小说《说部丛书》三百余种。次年9月8日,他在复姜德明的信中表示,十分赞成举办全国性的书籍装帧展览,“提倡一下,总会起促进作用。”

  那几年,巴金在文章中曾经尽情声讨过那个煽动青年学生大破“四旧”的荒诞时代:

  在那七、八、九年中间很少有人敢挨一下西方文学名著,除了江青,她只读了少得可怜的几本书,就大放厥词,好像整个中国只有她一个人读过西方的作品。其他的人不是书给抄走下落不明,就是因为住房缩小,无处放书,只好秤斤卖出,还有人被迫改行,以为再也用不上这些“封、资、修”的旧货,便拿去送人或者卖到旧书店去……

                       (《多印几本西方文学名著》)

  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文学资料成了“四旧”,人们无情地毁掉它们仿佛打杀过街的老鼠,我也亲手烧毁过自己保存多年的书刊信稿,当时我的确把“无知”当作改造的目标……

                       (《现代文学资料馆》)

  自从1979年,在巴金头脑里萌生了中国该建一座现代文学资料馆的想法以后,他对于包括新文学书刊在内的一切资料都愈发看重了。可时随境迁,重新搜集的工作太困难了。1988年10月24日上午,姜德明先生到巴金府上造访的时候,两人有过一段关于“淘书”的对话:

  “这一回你买不到什么旧书了吧?”巴老知道我每次来上海总要跑旧书店,尽量搜集几本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文艺书刊。

  “一本也没有买到。昨天星期日,我到南市的文庙去了一趟,那里不是有个旧书市场吗?书摊上差不多全是近几年出版的新版旧书,只看到一本您的书———《雪》,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11月的第12版,很破旧了。我没有买,只要五角钱。”

  也许正是此次上海之行在淘书上的落寞,因此,当姜先生随后为《书廊小品》的清样上提笔补缀一篇“小引”时,他无限悲观地说:“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从我们这一代起就不能作一名现代文学的藏书家了。因为谁都知道,在全国各大城市的所谓旧书店里,若想找一本1949年以前出版的文学书籍已经难乎其难。当然,有志于搜集建国后出版物的尽可去努力,当个藏书家的梦还是可以实现的。”

  1995年7月15日,在杭州汪庄的一次访问中,巴金见到前来问候他的姜德明,又重复了前些年说过的话:“除了唐弢以外,大概你藏的新文学书最多了。”姜德明急忙回答说:“不行,不行,我差远了。”他说:

  巴老关心我访书的事,我讲在上海逛了文庙的旧书市场,而福州路的上海旧书店已经没有旧书可寻了。在文庙见到一本小册子,叫什么巴金语言辞典之类。翻了翻似乎是一种普及的辅导读物,有的辞目也不是巴老所特用的语言,所以没有买……我讲在上海陪我逛文庙的两位书友,一位买到天马书店的《鲁迅自选集》,只花了两元。一位买到几本抗战胜利后郑振铎、李健吾合编的《文艺复兴》,还有战前傅东华编的一本《文学》,每本8元。在北京的一位青年书友,花了四百元,在地摊上买了差不多全套的《文学》。巴老很有兴趣地听着,并说:“那很便宜。”他还告诉我,他有全套的《文艺复兴》,《文学》大概不全了。

  我知道巴老喜欢听我谈书,我又讲到在美国买不到中文版旧书,连五、六十年代的版本也不见。听说在香港买港台版五、六十年代的书也很困难了。如叶灵凤、曹聚仁、徐訏、李辉英的书都是偶尔可见。

  我认为,在那个时段,巴金观念中对古旧书价值的推重,是以现代文学资料馆为旨归的。


                   (下)

  当今文坛似乎还没有从痛失巴金的心情中完全缓过来。可我偶捡曹聚仁的《北行小语》(三联书店2002年7月版)翻阅,忽然就看到了如下一节文字,那该是1958年夏间的实录:

  “拔白旗”者,把旧时代的权威摆开一边;而“插红旗”乃是重新建立新的权威。巴金的被批判,也就是“拔白旗”的一轮,文学界拔了他这一权威。其他,经济学上,拔了马寅初先生(北京大学校长);哲学上,拔了冯友兰先生;历史学上,拔了陈寅恪先生;语言学上,拔了王了一先生……至于“插”上的“红旗”是谁?到今天还没看见,记者相信不久可以看见,其人一定是工农业群众出来,正如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一样,各放异彩(孔孟生前,也并不曾成为权威的)。“拔白旗”运动,乃是群众对权威的怀疑,并不是“反右”;被拔的“白旗”,也不是“右派分子”,所以,马、陈、王、冯诸氏及巴金先生都在原岗位上工作,受群众的尊敬,并不如海外论客所说那样受打击。他们自己,看了新社会的发展,也自知不配处于权威的思想领导地位。

  这个社会,无论是在主流思想上,还是在集体行动上,曾几何时竟如此弃巴金们如敝屣———检视历史的真实,能不令人魄动心惊!

  于是重读旧书,找到了这一事件在晚年巴金身上的反应。原来当年是以姚文元为主力开展的所谓“巴金作品讨论”为手段“拔”他这面“白旗”的。巴金在《(文艺)究竟属于谁?》中写道:“‘讨论’在三四种期刊上进行了半年,虽然没有能把我打翻在地,但是我那一点点‘独立思考’却给磨得干干净净……但是更大的运动一来我仍然变成了‘牛鬼蛇神’,受尽折磨。张春桥恶狠狠地说:‘不枪毙巴金就是落实政策。’他又说:‘巴金这样的人还能够写文章吗?’”还曾满怀恶意地调侃说,应该成立一个“新文史馆”来“收容”巴金“这样的人”。巴金在《第二次解放》中愤慨地说:“……这无非是想让我活埋在那里面,他也可以少掉一个眼中钉。”
  
  对此,杨苡女士在《雪泥集———巴金书简》中也有一点注释性的回忆,附在1966年1月4日,巴金所写回答她有关“近作”的问讯那通信之后:

  这是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最后一封信。流失年代当然不止这一封,但在浩劫中烧掉了。比如一九五九年十一月我因两篇儿童文学被江苏《雨花》重点点名批判,十分想不通,心情也不好,因此一九六零年决定去当英语教师。关于对我的批判,我的职业,以及六十年代初对他的无休止的批判等等,信中都简单明瞭地谈过他的想法,甚至有一次还提过姚文元这个人好打棍子,他却该多读些书这样的话……  
  
  “党棍”张春桥与“文痞”姚文元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同胎而出的两个“党内怪物”,意味深长的是,他俩连舞棒打人的路数都是如出一辙的。据王西彦在其作品集的“后记”中披露,1972年,姚文元曾指示其在上海的手下喽罗道:“他(指王西彦———引者注)那支笔是为谁服务的?象他这样的人,不但不能解放,还要交里弄严加管制!”

  那沐浴过“五四”新文化辉光的一代人文天骄,竟是在如此凌厉的历史磨损中与时俱进的。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身在香港的初培康先生在《巴金小说概观》一文中就曾注意到,1958至1962年间,近五百万字的《巴金文集》(结集有1927年春至1946年冬的作品)分为十四卷陆续问世以后,“一版往往在十万册以上,可见他仍拥有广大的读者”;可是到七十年代前后,“国内版的《巴金文集》在市上难以看到,似不再印行,连他的名字都少见了”。他表示愿望道:“如果他可以闯过随时来袭的风险,仍然能生存下去,我们相信他那支笔一定能写出更伟大的作品,为这苦难的时代树一更崇伟的纪念碑。”

  巴金去世以后,从维熙在《团结报》上发表的《文圣已去风范永存———送巴金远行》中,无比惋惜和无限沉痛地写道:

  年轻时就写出《家》、《春》、《秋》、《灭亡》、《寒夜》等长卷的大作家,曾以他那支多情的笔,影响了当时的许多青年人……可是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文革”结束,在这长达到二十多年的光景中,除了在五十年代初期,巴老随军入朝后留下了小说《团圆》外(后被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一直到“文革”结束的1976年,老人留下了漫长时间内的文学空白……如果以巴老年轻时的文学成果,来对比巴老的后二十年,让人产生田园荒芜的感慨———这不是巴老个人的悲哀,这种空白几乎覆盖了中国文坛的一代元老(包括郭沫若、茅盾、老舍等),一生安然自处与世无争的巴金,也不能逃脱时代文殇赐予他的文学伤痛!

  还有一位正属于当年接受巴金作品影响的“许多青年人”之一的忠实读者,他以“养和”笔名,在《团结报》上撰文发表了《1967年的巴金》。文章回忆其在当年7月中旬到上海出差期间,亲眼目睹的残酷一幕:“上海市造反派”选址于华东师范大学校园广场,联合批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吴强,而陪斗人正是他从小景仰的,如今被人恶谥为“反动文霸”的巴金———

  “把反动文霸巴金押上来陪斗”!蓦地一声断喝,像半空里响了个劈雷,会场的空气为之一震!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只听得台后一片吆喝声,几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人冲上台来;那架势就像对付一个江洋大盗。由于推得太猛,老人步履踉跄,身子向前倾斜,差一点扑倒在地……在雪亮的灯光下,巴金瘦弱的身子苍松般傲然挺立,灰白的长发,卷曲而蓬乱,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焰;一张四方脸胀得通红,眼睛凛然直视前方,仿佛要喷出火来。

  呵,这就是我从小敬仰的大作家?自从中学时代读到他的“激流三部曲”后,我曾多次在心里默默地想象他的风采,想不到今天竟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他!

  让作者铭心刻骨的,是在随后“批斗”一幕中,巴金“那凛然不可侵犯的高昂的头”:

  他一上台态度就如此“傲慢”,这委实使造反派“义愤填膺”。于是他们下决心要把他的“反动气焰”打下去。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押他上台的大汉狠狠地揪住他的头发往下按。谁知刚按下,他的头就又倔强地昂了起来;再按,再昂,如此反复。巴金的脖子上仿佛装了个强有力的弹簧,造反派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他低下头去。

  造反派有些慌乱,吆喝声、口号声像暴风雨般压下来:“巴金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然而,这一切仍不奏效,巴金的头还是高高地昂着。造反派在暴怒之下,索性一手抵住他的脊背,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扳。这一手果然厉害,巴金的脸憋得发紫,喉咙口因透不过气而咯咯作响;难以忍受的痛苦使他的脸颊都扭歪了。但是,他咬紧牙关,紧皱双眉,一声不响。造反派的手一松,他的头又高高地昂了起来。

  然而,当巴金终于渡过劫难,重拾旧笔的时候,他已经76岁。多少悲愤、多少感慨只化为如此沉痛的一语:“噩梦醒来,人已衰老……可以工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这位坚强的老人,仍然把握住了这“不多”的时间,及时完成了近五十万字的《随想录》系列(其字数当《巴金文集》十分之一)———他终于用笔为那“苦难的时代”建树了一座别样的纪念碑!

  他写道:“这些年我写小说写得很少,但是我探索人心的习惯却没有给完全忘掉。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每次运动过后我就发现人的心更往内缩,我越来越接触不到别人的心,越来越听不到真话。我自己也把心藏起来藏得很深,仿佛人已经走到深渊边缘,脚已经踏在薄冰上面,战战兢兢,只想怎样保全自己。”

  他同时也感悟道:

  五十年代我不会写《随想录》,六十年代我写不出它们。只有在经历了接连不断的大大小小政治运动之后,只有在被剥夺了人权在牛棚里住了十年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是一个“人”,我才明白我也应当象人一样。真正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去想任何大小事情,一切事物、一切人在我眼前都改换了面貌,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时光犹如江河水,东流到海不复回。

  中华人民共和国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实验,早已将上述“旧时代的权威”检验为各自领域的先知,乃至真理者的化身;至于不仅能写文章,而且还在文章里率先“说真话”的巴金,更被评价为是人类道义之所担,社会良心之所系。而与此相反,多少年来组织上臆欲插上的“红旗”,到了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并没有飘扬起来,而其过程因由却已化为当代史盛宴上的笑谈。

  然则在这封建主义的“棒杀”和政治实用主义的“棒杀”里面,又包含着多少人性的戏弄和人生的牺牲,有着多么沉重的社会成本和多么沉痛的历史教训呵。

  二十五年前,巴金在日本京都“文化讲演会”上说:“我写作一不是为了谋生,二不是为了出名……我写作是为着同敌人战斗”,而通过阅读古今中外小说所得来的“杂货”,就是他“各种各样的(战斗)武器”;他还说:“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我不愿意空着双手离开人世,我要写,我绝不停止我的笔,让它点燃火狠狠地烧我自己,到了我烧成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恨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于是一部《随想录》,终于成为他曾经心心念念的“纸上‘文革’博物馆”:

  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况,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私心才不怕受骗上当,敢说真话就不会轻信谎言。只有牢牢记住“文革”的人才能制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建立“文革”博物馆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惟有不忘“过去”,才能作“未来”的主人。

  二十余年都过去了,“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们看见各式各样的博物馆拔地而起,却始终不见‘文革博物馆’的面世”,从维熙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盛世思危,果敢地面对昨天的历史真实?”他指出:“其实巴老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的目的,并不在于揭自家之丑(当然自揭家丑也是一种可敬的境界),而是出于让后代子孙永远铭记,不再重复这样的历史悲剧!其心其志其情其意,可谓远虑千年万代!在一切有良知的国人眼中,这是巴老晚年最为壮丽辉煌的一笔!”

  原来,巴金是想通过自己的笔墨,把他的“爱”和“恨”梳理出来,明晰起来,留在世间,传诸来者,以警策世人和后人“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的。因此,我们今天怀念巴老,追思巴老,重温巴老,千万不能忘记了的,是他对于同胞的这一份大悲悯,大忧患,大慈怀,尤其是他对于国民坚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推动民族“自强不息,止于至善”的终极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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