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力子的最后时光
发布日期:[ 2016-0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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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邵大平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被史学家称为文化人、教育家、政治家、外交家的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邵力子先生,走完了他八十六度春秋的人生旅程,撒手西归于北京东四五条的一所四合院内。他的逝世不但使国家失去了一位毕生为之献身的仁人志士,也让我失去了唯一的偶像和敬爱的慈父。
这天,东方鱼肚白时分,与父亲同室不同铺居住的母亲,照例呼唤父亲起身,计划照常外出散步。一连喊了几声,不见有动静,她意识到出事了。因为父亲患冠心病已多年。老人边喊边披衣伸手去触摸父亲的身体,只感到还有些许微温,而呼吸和心跳已全然消失了。母亲赶紧招呼家人(儿女都在外地工作,身边只有保姆、厨师和服务人员等)。众人在一阵慌乱后,回过神来,才赶紧张罗料理父亲的后事。
待上班时间一到,父亲的秘书张丰胄先生(后为国务院参事),负责向周恩来总理办公室、全国人大常委会、全国政协常委会、民革中央、诸亲友及子女处,一一发去噩耗。
二十四日晚上,父亲还一切正常,晚餐亦吃得很香。二十五日凌晨竟突然一眠不起,家人很难接受这一严酷的现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痛定思痛,冷静剖析,父亲系心源性猝死,该无悬念。
这天,北京下着鹅毛大雪。如众周知,父亲与张治中将军交谊之深,世所罕见。他们不是昆仲,胜似昆仲。当张老得知这一消息,不相信会是真的。因为三天前(二十二日)两位老人还在张府与往常一样促膝谈心。纵然二老当时也身处逆境,但一生舍小我为大我的两位长者,仍在为“文化大革命”的现状、走向和结局焦虑不安,忧心忡忡。临别,张老还十分关切地对父亲说:“你岁数比我大,这种冷天少出门,要保护好身子。”父亲则边拍胸脯边说:“没有问题,我可以活到九十岁。”谁知这次握别,竟是这对半个世纪莫逆至交的最后一面。让人唏嘘,让人扼腕,也让人神伤。张老的夫人洪希厚女士说:“这种事是不会开玩笑的。”于是张老披上大衣,不顾家人的劝阻,冒雪直奔邵家。当他进入卧室,见父亲纹丝不动地安卧在床时,就一个劲地在他的床前来回不停地踱步。少顷,他安慰了母亲一番后,折回自己的寓所,走进客厅,跌坐在沙发里,放声痛哭,边哭边说:他走了,我也差不多了……据说,张老为父亲的逝去而痛哭,还不止一次。人间自有真情在,此乃绝好的经典范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父亲的离去,让张老真的伤了心。
我去北京,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没有‘文化大革命’,你父亲不会死,至少还可以活五年。”她解释道,父亲是毛主席、周总理的老朋友。“文化大革命”中,还是未能躲过这一劫。现在,中央的指示不灵,总理的讲话不听,全国各地武斗成这副架势,他急啊!“文革”如何收场?他终日冥思苦想。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香,日子久了,八十多岁的人能扛得住吗?
是的,腥风血雨又人妖颠倒的“文化大革命”,吞噬了包括父亲在内的一大批中国当代精英,这是逝者的不幸,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悲哀。
追悼会上,当代大文豪郭沫若先生对我们家人说:“力子先生好福气,好人好死。”可我们都难以转这么大的弯子。失去至亲的极度悲痛,实难释怀,无法排遣。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就我记忆所及,参加追悼会的有李宗仁、张治中、郭沫若、马寅初、傅作义、程潜、茅盾、叶圣陶、史良、许德珩、蔡廷锴等诸公。前国家主席李先念,则代表中共中央到会吊唁致哀。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终身无以报之。父亲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可我对父亲谈不上有任何回报。这么多年,因未尽人子之孝,愧疚深深,难以言表。他老人家生前再三向我表示:“你对我们不必存有报答之心,你能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就是对我们的最好安慰。”三个“好好”是父亲对我教诲中一以贯之的主线。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无比的自豪、无比的幸运。父爱如山,亦如春风。父亲的舔犊之情,竟达如此高洁境界,芸芸众生,实难企及。
活在人心即不朽,后世景仰乃永生。
今年,是父亲谢世四十八周年,权将一腔敬意与不尽的思念,化作拙文和心香一炷,虔诚地敬献给父亲天国之灵,姑且算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报答吧!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安息吧,我的父亲,我的慈父……儿子对你老的怀念决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有一丝的淡化,必将终此一生,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