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史研究:从“险学”到“显学”——访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主任张宪文教授
发布日期:[ 2006-05-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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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荣 沈卫娟
由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主任张宪文教授领衔编著的《中华民国史》日前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是目前最为完整的民国通史,比较全面和客观地反映了民国时期的历史风貌。从1996年由张宪文教授主持提出的《中华民国史》新课题,被批准列为国家社会科学“九五”规划重点研究项目,到今天这部四卷本220万字的民国通史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跨越了十年的光阴。然而这十年对张教授而言,只是其学术生涯中一个阶段而已。早在1954年,他已经与史学研究结缘,从青春年少到如今满头银发,半个多世纪以来,经历和见证了民国史研究从“险学”到“显学”的风雨历程。
“这个领域值得研究的地方太多了”
1954年,张宪文教授上大学的时候,志愿学经济,但被分配到南大历史系。“那个时候多么年轻啊,对什么都没有太多的想法,心想叫我学历史就学历史吧。”张教授感慨,“进了历史系,一心想学的是考古学,本科毕业论文就是关于新石器时代的考古,这篇论文《考古学报》还决定发表。毕业后,当时的系主任韩儒林教授让我留校任教,教的竟是中国现代史。从远古一下子落到现代,心里还不太乐意,但还是服从安排了。”回首那时的现代史教学,张教授称“非常困难”。规定的教材是毛选,内容是解释毛选。历史教学和学术研究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现代史要突出革命斗争,名为中国现代史,实际上是中共党史,谈不上有什么中国现代史的学术研究,因为那时根本没有史料可供参考,更谈不上研究中华民国史。记得关于北洋军阀史的研究,就只有荣孟源先生的一篇文章。“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中国现代史这个课程干脆被取消,直接改为中共两条路线斗争史。史学研究领域中极“左”思潮泛滥,教条主义严重,中华民国史研究仍是史学研究的禁区,几乎无人敢问津。
1972年中央召开全国出版工作会议,周恩来总理再次号召编写中华民国史。会后,当时的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成立了中华民国史研究室,以著名历史学家李新教授为首,开始组织编写《中华民国史》,遗憾的是,三十余年过去了,这部大著至今仍未完全出版,而李新教授在这期间也已经过世。据张教授回忆,1974年,中华民国史研究室曾派出两位老师来到南大,希望他能介入到编撰工作中去。张教授说,实际上,从“文革”后期开始,南大的现代史研究搞了两个方向:一个是研究五四时期的思想文化,当时在政治上是比较保险的;另一个是民国史研究,当时还是犹犹豫豫的。“文革”结束后,政治形势好转,1979年,南大历史系正式把民国史研究作为主攻方向,在全国制定第六个五年计划的史学发展规划时,民国史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研究方向。在全国史学规划会议上,南大接受了蒋介石研究这一重点课题。“在接触民国史研究之初,我就感到这个领域还有很多材料有待挖掘,历史迷雾重重,很多问题需要重新认识,值得研究的地方太多了。”张教授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国都在提倡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学术研究环境大为好转,而我们身在南京,研究民国史有很多优势。我就下决心,认准方向,投入到这个领域中去。”
“两边都有人批判我,那我也许是正确的吧!”
80年代初,南大历史系开始招收民国史研究生,然而让老师们苦恼的是,没有这方面的教材,于是张教授等萌发了编写民国史课程教材的想法,也曾想和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合作编写,终因对方认为时机不成熟而未果。“但是我们觉得我们的教学工作和学生不能等,不能总是没有教材,”张教授说,“我们就决定自己先编。”缺乏史料,不知如何规划学科体系,更无范本可以参考,史无前例的工作往往多一份艰难,而艰难又往往最能激发人的才智和创造性。为了掌握史料,张教授专门和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协商,第二历史档案馆首次给他们开放了全部的档案目录,他们因此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档案资料。
1985年,张宪文主编的《中华民国史纲》(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这部书首次为民国史提出了一个初步的、新的框架体系,展现了一个较为完整、系统的民国史概貌,并且对若干历史问题提出了一些新认识、新观点,比如,根据档案史料,张教授认为早期的蒋介石并非投机革命,而是在孙中山的影响和带动下,参加了民族民主革命,是一个民主主义革命者———这是以往人们不敢想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史纲》的出版,引起了海内外学术界及各方面的广泛关注,许多学者和媒体发表了大量的书评或报道,其中大部分对《史纲》予以肯定,也有怀疑乃至批评的声音。“1985年的时候,‘文革’给人们造成的精神枷锁还留有部分后遗症,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民国史研究虽然已经不是禁区,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仍然是一个‘雷区’。”张教授说,“1986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时候,大陆学界就有两篇文章送到国家级的报纸和刊物准备批判我,说我为国民党和蒋介石树碑立传。台湾官方的《中央日报》头版头条评论则说大陆出版《史纲》是共产党对台湾统战的‘新方式’,有些书籍和刊物也点名道姓批判我,说我为共产党搞宣传,歪曲中华民国史。”在一个人人小心谨慎、对往事仍心有余悸的年代,倘若处在学术的浪尖上、矛盾的焦点上,能怎样面对呢?遥想当年,张教授平静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我想想两边不讨好,两边都批我,那我也许是正确的吧!”
“我们要编更贴近历史真实的《中华民国史》”
随着史料的不断发掘和学术事业的发展,进入90年代后,民国史研究在全国范围内已经形成热点,成为一门年轻的“显学”。如何构建更符合民国历史实际的学术体系,成为学者们关心的重要问题。“我们要编更贴近历史真实的《中华民国史》。”张教授说。尽管《中华民国史纲》的出版产生很大的影响,对推动民国史研究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然而张教授认为那还远远不够,“从客观上来说,史料还是不够充实全面,在史料运用上也不够规范;主观方面,由于我们自己认识的局限,再加上人们对于历史真实的认识还有一个缓慢接受的过程,所以当时对某些历史问题没能说透,也还有所保留。如果说历史真实应该一步到位的话,我们只走了半步,还有半步将来要走。”
1996年,由张宪文教授主持提出的《中华民国史》新课题,被批准列为国家社会科学“九五”规划重点研究项目。那么,用什么指导思想编撰这部新的中华民国史呢?“我们认为,鸦片战争后,中国人民前赴后继奋斗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现代中国,把中国从封建专制的传统社会引向现代国家的发展道路。”张教授说,“回顾一下近代中国人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离不开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如果我们以这样一个指导思想和研究思路,去分析和认识民国史上发生的各种问题和历史事件,并以此构建民国史的基本框架和学科体系,在视野上更加宽广,对历史的认识更深透、更全面、更符合客观实际。”这部《中华民国史》正是围绕着建设现代中国这一历史主线,抓住中国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外交等领域的奋斗历程,构建了一个有紧密联系的、有丰富历史内涵的科学网络,形成了一个科学性的时空整体。
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石,坚持史料的第一性和全面性,是这部书的一大特色。书中引用了不少历史档案、各类文献史料、报刊杂志、口述史料等。为了尽可能不出现错误,张教授组织9名民国史博士生钻进图书馆书库,对书中的史料引文和注释,对照原文出处仔细核对。这部著作在掌握了大量史料的基础上,改变以往单一的阶级分析法,使用各种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分析问题。“史学研究的基本态度就是要避免情绪化,要客观冷静地看问题,另外,更不能固步自封。”张教授说,“我们那一代人,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革,面对飞速发展的社会,有人已经落伍了,而学科的发展,是要求我们赶上时代的步伐,运用新观念、新方法去看问题的,要不断进步。”正是本着这样严谨的治学态度,怀着尊重历史、反映历史真实的信念,一些新的、更加贴近历史实际的评述在书中随处可见。譬如,如何认识辛亥革命的性质、历史地位和作用问题,如何全面评述北洋政府和北洋人物的地位和作用问题等等。
“总的来说,这部书的特色在于三新:新思路、新史料、新观点。”张教授说,“我们就是要编更贴近历史真实的《中华民国史》。”
“我的感触是历史学者不能说假话”
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50余年,从懵懂的年轻学子到睿智的知名学者,张宪文教授经历和见证了中华民国史研究从“险学”到的“显学”的风雨历程。回首半个多世纪的学术探索之路,张教授说:“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有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要认识真理不容易,而坚持真理则更不容易。我觉得对于一个史学工作者来说,对历史、对真理认识不清或认识不到没有关系,但是不能说假话,不能违背作为一个史学工作者的学术道德和良心。”他说起自己第一次在公开的场合讲对蒋介石的评价问题,是1981年在安徽召开的一次社科界会议上,当时试探性地谈论了一下自己的观点,反响尚好,此后逐渐在各种场合发表对民国史的各种看法,坚持希望对历史、对历史人物给予公正客观的评价。
在历史学领域耕耘半个多世纪,在越来越接近历史真实面貌的征程上,张宪文教授表现的不是傲慢,而是谦恭。“历史,尤其是新旧交替、各种思潮交汇、社会动荡的中华民国史,很复杂,可以说,对这段历史的认识是无止境的。”张教授指着桌上四卷本的《中华民国史》说,“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中华民国史》还是有不够完善的地方。怎样才能使这段历史的研究更加科学?我很希望自己在这方面能继续做工作。”
谈到未来的学术愿望,张教授表示,希望能尽个人的一份力量,和中青年教师一起,把南大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建设成为资料的基地,研究的基地,人才培养的基地,成为海内外公认、名副其实的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