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情结
发布日期:[ 2007-03-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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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济威
一直想写“扬州的小巷”,但又难于下笔。扬州的小巷太多了,拆开了看,哪一个都蕴藏着独立的故事。如果绕过了这些传奇的故事,那就是绕过了一种再亲昵不过的人文文化,绕过了一种把自然与人情搭建得无比和谐的幽静环境。
散文大师朱自清,虽然自称为扬州人,然而,遗憾的是,并没有过多的笔墨描绘扬州的小巷;相反,对短暂居住的南京,却情有独钟,将相似的南京小巷比成了连环画。如以此类推,扬州的小巷不就成了小人书?但正是这一本本的小人书,为扬州深厚的文化平添了许多魅力。
扬州的小巷很多,闭眼就能想象。大巷连着小巷、巷中又见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前边没有阻拦,后边没有遮挡,幽僻也谈不上气势。即使你不认识路,只要你掌握了方向,你就能走出小巷到达另一番天地。
扬州小巷,大都有其来历,但也有的小巷却是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如,我家所居住过的铁货巷,就是如此。不要说外地人,就是扬州本地人也有很多人不知,甚至还会与铁锁巷、漆货巷混淆。
铁货巷不长,但那斑驳裸露的深青色砖墙,是那样的深邃。偶尔有几株小草坚韧地从墙缝中挣扎着出来,似要讲述从墙洞里窥探的小巷模糊不清的年轮和悠远古老的历史。小巷里没有树,树大都隐藏在院子里,一般是桂树、桔树、梅树等。很少有种杏树的,大概主人怕“红杏出墙”显露不雅吧。
铁货巷年深日久,究竟建于何年何日无人考证,反正解放后打我出生就有了这条小巷。打我记事时,居住在这条巷里的,多为平常的手艺人:木工泥水匠、修锅补鞋匠、卖豆腐下面的、以及修车、油漆的、剃头的,甚至还有专门为人梳头的婆姨。那一种行当都有,唯独没有当官的。直到父亲搬来后,短暂地改写了历史。当时的少将军阶,在一方也算是荣耀的。特别是有一天,与我家山头紧挨着的草屋中的H家生了一个男孩,尽管家境贫寒,但仍想方设法欢庆时,我父母揣着礼品,低着头、弓着腰,钻入了低矮的草屋与乡邻们一起欢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近了许多。以致解放后的多次运动中,乡邻们没有给我父亲以更多的冲击。
清晨,小巷在沉睡中清醒。第一件大事,就是随着一声“倒马桶喽!”的吆喝,几乎是同一时刻,各家各户不约而同的将马桶拎到门口,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时机。顿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气味。小巷的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忍受着这种不堪忍受的气味并将那些已经住进套房享受着抽水马桶的人羡慕得要死。只是到了年关岁尾,菜农们为家家送一些大白菜,才稍稍给每日里忍受着这种气味的小巷人家小小的安慰。直到文革前期,随着化肥的滥用,这延续了千百年的倒马桶的历史便开始销声匿迹。
幼时的铁货巷很静,静得甚至有点恐怖。尤其是我家住的地方是铁货巷的巷中之巷。从东关街入口,笔直的下来,整个巷子只有三户人家:早年开万和客栈的谢家、在商界有点影响林家大院以及我们家。
那时的小巷没有路灯,即使东关街的街灯也是惨淡不明。偶尔夜晚回家,总是胆战心惊。小巷里黑漆漆的不见五指。我沿墙摸黑走着,只觉得白日里走来毫不费力的小巷,夜里走起来却是那么的漫长。尽管大人一再叮咛,夜晚走路不要回头看,但我总觉得后面有脚步声,忍不住总是回头。好不容易摸到自家门前,哆嗦地打开它,一步迈进去,迅速关上大门,才感觉到危险已经挡在了门外。
傍晚的小巷,是最热闹的时刻。孩子们放学滚着铁环回家,不像现在,全将自己封闭在一方小天地里完成着枯燥无尽乃至无用的作业。小同学三五个聚在一起,掼起了铜板、耍起了洋片,女孩子则跳起了橡皮筋、隔房。当然也有斗嘴的时候,甚至有时还会殃及至大人,那知家长们还没有解结,孩子们已经破涕为笑了。
气温一旦转暖,大人们则从家中走出,摆上张桌子、几把椅子,泡上一壶好茶,天南地北龙门阵使你听得如醉如痴;也有放上一张棋盘的,楚河汉界驰骋鏖战,而观战者全无了君子之风。一边拍打着蒲扇驱赶着蚊虫;一边指指点点俨然参谋助威叫阵,有时,就连路过的行人也被感染得停下脚步,围在一旁观看。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插起嘴来,好像一个个都是象棋行家似的。
稍后时,国家的经济有了点好转。小巷开始有了一盏路灯。尽管灯泡的瓦数很小,灰暗的灯丝只能吝啬地向小巷四周抛洒发暗发黄的灯光,然而,小巷的人们还是兴奋了多时。每当路灯亮起,小巷已经坐满了乘凉的人群,有人早早将门板、钢丝床、长凳排至一溜,男女老幼,短裤赤膊背心,全没了顾忌,聚在一起贪婪地等待着那丝丝穿堂而过的凉风。
通常的情况下,有巷就有井,而一般是在小巷的最开阔处,人们在此淘米、洗刷、相聚。炎热的夏天,人们还一桶水一桶水地将家里的容器拎满,以此来降低没有空调老屋的温度。那不知经过多少年代磨勒出道道伤痕的井栏及布满苔藓的井台,成为小巷的灵魂,也是小巷文化的发源地。三姑娘、六婆姨的一旦遇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闺房趣事,忽而大声嚷嚷忽而咬耳细语。很多故事都是从这里流传开来,所谓的市井文化,大概就源于此井旁吧。
不要看铁货巷小,却也走出了一些人物。如先读俄语后读英语、一直在纺织工业部任职的文虎大哥,还有后来成了澳大利亚华侨会主持的孙家长子,在市委宣传部外宣处工作的次子小峰等等。大凡出人才的人家有两种:一种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还有就是家境贫寒、人穷志不穷的蓬门筚户(当然也有纨绔子弟、流氓地痞的)。一直在解放桥粮店附近修理自行车、板车的修理工匠老N,有家等于无家,修点钱就变成烧酒倒入肚子。儿子也不顾、老婆也不顾,只顾自己,喝了酒发酒疯稍不如意还拿老婆儿子出气。可怜儿子读书,经常有上顿没有下顿,邻居们看不下去,时不时暗底下悄悄地给点资助。那知这儿子出奇的争气,那年高考时一举考取了国家重点大学,邻居们纷纷涌进他家破柴门表示祝贺时,老N呆了,眼泪也下来了、鼻涕也下来,又是傻笑又是傻哭。从此,一切坏毛病全改了,酒也不喝了、家也干净了、老婆也不打了,一门心思修车挣钱供儿子读书。
当然,铁货巷与其它巷子一样,也不可能有永久的宁静。随着人口的增长,只有三户的铁货巷迅速膨胀成十四、五家。人口多了,随之而来的矛盾也多。有时为了一席之地,不惜大打出手,不相往来。当然,也有荣耀降临的意外,那是我成为这条小巷的第一个下放者,门口被贴上了光荣榜,当然,那是滴着眼泪的光荣榜。
即便如此,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比扬州小巷更足以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大隐隐于市”,最佳的隐潜方式莫过于躲进扬州的巷中。与显赫对峙的是常态,与官场对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间的衰草茂树更有隐蔽力的是消失在某个小巷的平民百姓的常态生活中。
然而,这种宁静不可能持续下去。现代化的进程正在一步一步摧毁小巷的存在。平静的生活日渐被林立高楼现代喧嚣所淹没。尽管小巷的人们,希望保留着那份滋润,但更多的人则盼望着早日走出小巷,享受现代文明。
作为城市古代文化的基石,小巷不可能拥有城市全部的禀性。无论史学者如何的呼吁、政府如何的举棋不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破旧不代表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也不完全是破旧。那些没有多少文化价值的小街小巷逐步被改造、被占用将成为历史发展的必然。而先一步拥有文明的市民切不可将那些仍然蜷宿在小巷深处的人们遗忘。
历史在原地转了个弯,原先只有三户的铁货巷,几乎又恢复了只有三户。稍许有点能耐路数的人都迁到了新区,住进了高楼。
随着古运河的改造、东关古渡的再现、东关古城门的再建,铁货巷与崭新的天地仅仅只剩下一墙之隔了。墙外已到处莺歌燕舞,墙内则破旧狼藉,俨然两个世界。
前几天,我再一次走进铁货巷,看到现今的铁货巷,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那给我留下深深情结的小巷却是如此的苍凉:好似苍老的母亲穿着补丁的衣裳。儿时原来那扇可以将危险关在门外的黑漆大门,已经裸露得只有筋骨,当然,关与不关已经无关紧要,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谁愿意光顾呀。忽然,58年就居住于此现今已经老态龙钟的汪老太看见了我,哆嗦了半天:你是老三吗?你能告诉我,这儿什么时候能拆迁呀?我望着她那充满期盼但已经凹陷的眼睛,只能违心地回说,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