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雁
去年12月30日上午,吴江市文联举办了“纪念南社发起100周年、张农诞辰130周年暨张应春烈士殉难80周年”座谈会,同时发行了张农诗集《葫芦吟草》。我作为南社研究会副会长之一出席座谈,应政协吴江市文史委员会之约,因有此作。
一
由南京教育督学金建陵、江苏南社研究会副秘书长张末梅夫妇校注的《葫芦吟草》(大众文艺出版社2007年12月版)问世了。
卷首插页有著者张农(1877—1927)影像和自序手迹。江苏南社研究会柳光辽会长在序言中说,诗作“记录下了一位忠厚、正直、本分的读书人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思想历程”,中共吴江市委孙悦良副书记的序文,在评介张农、张应春(1901—1927)父女的建树外,还特别鸣谢了柳光辽、沈立人两位先生对家乡文献的关心爱护,金、张夫妇的校注工作,以及吴江本地的文艺工作者为该书出版所作的贡献。
由此可见,《葫芦吟草》的问世,必然有一个乃至数个曲折生动的故事在。
我们通过该书附录顾美珍《张农和他的〈葫芦吟草〉》和《张应春传(节选)》,以及金建陵、张末梅《〈葫芦吟草〉引出的一段珍闻》,可知其大概。
原来诗作者张农字都金、多金,号鼎斋、汾水老农,出生于吴江北厍葫芦兜村,相传乃东吴名士张昭后裔,世代耕读传家。其足迹不广,仅得游历杭州、南京等地。辛亥革命后的1912至1913年夏间,他曾供职于南京造币厂,其同事来自十多个省份,一时相处,情谊甚笃,“游燕寻常耳,难求尽雅人” (《同人燕集秦淮河第一楼》)为证。
“萍踪遇合亦前缘,况复盘桓已两年” (《留别金陵诸同事两首》),为此他多有感慨吟咏,对于甫经兵燹的南京寄予了深沉的同情,“风景各异,不胜沧桑之感”,于是为旧游的雨花台、秦淮河、莫愁湖、明孝陵各做一诗,其中如:
一场剧战动风雷,赫赫皇城剩劫灰。
飞鸟无声山巍巍,路旁草木亦衔哀。
——《皇城》
驱车远谒孝陵颠,山色宜人柳袅烟。
日月翻新光汉族,无知松柏亦争妍。
——《明孝陵》
孰料又有袁世凯擅行独裁,中山先生为讨伐之而组织“二次革命”不幸失败后,南京于1913年9月1日失守之事发生。故其《留别金陵诸同事两首》写实谓“同经惨劫交愈挚,话到离群心便酸”,“患难共遭烽火劫,交情胜比弟昆贤”。诗中“劫”字所指为此。于是张先生如倦鸟还乡,遂有“曙色暝蒙荒塘上,稳卧蓬窗梦不惊”(《晓发梅堰道中》)之句,可见在南京城中曾经形势之凶险。多年后的一个夏夜,他在《对月有怀》诗中有“无限柔情总未消,记曾夜泛木兰桡。今宵明月烂如许,照到秦淮第几桥” 之句,可见南京生活他原未须臾忘怀也。
张农还乡后安居故里,从1917年起开始从事当地的儿童文化教育活动。柳亚子在为其女所撰的《秋石烈士传》中,称其能“抗豪宗,庇农佃”,在周知民困外,隐德甚多,“虽埋头授业,却心系天下”,并誉其为“饱学宿儒”。
乡居以后的张先生,进一步发扬了其明朗晓畅的诗风,对于家乡的胜迹风光多有吟咏,从而留下了众多白描式的律诗绝句。随着将近一个世纪的时代变迁,这些诗篇已成为二十世纪吴江文学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当地进行乡土文化教育的宝贵资源。正如柳光辽会长序中所指出的:“物质的实迹虽然消失,却存下了非物质的文字,能给予后人永恒的念想。”
如写吴江风景,“最是春光明媚日,夕阳风暖荡扁舟”(《题杨家荡河堤》),“水面鱼儿多见惯,依然游泳不猜疑”(《柳岸观鱼》),“蝴蝶不知春已老,翩翩犹是过墙来”(《春暮即事》)等,当日水土之美似在目前;记吴江乡风,“课农教子绵先泽,耕读家风永不磨”(《题六妹小影,依原韵》),“十亩桑阴偕妇隐,一灯书味共儿研”(《步冯康升五十述怀原韵四首》),“小楼诗味浓于酒,不到醺时不肯回”(《和陶陶读书楼杂咏》),则往昔乡情之暖如在怀抱。
至于《梨花八景》之“鸭栏帆影”、“鹤渚渔歌”、“中立晚眺”、“揽桥残雪”、“江村夕照”、“罗汉晓钟”、“褉湖秋月”、“玛瑙春游”,以及《乡村销夏杂咏十首》之“骑牛”、“钓鱼”、“听歌”、“观云”、“饮酒”、“敲棋”、“赏荷”、“食瓜”、“泛舟”、“吹箫”,无不清新可诵,堪称“鲈乡诗史”。而怀吴江古迹之“分湖风月原无恙,孤冢荒凉泣暮烟”(《谒明仙媛叶小鸾墓》),“巍巍前代公卿望,剩得孤坟动客愁”(《叶尚宝少卿墓,步陶原韵》)等句,又是感情沉郁,发人幽思。
文载道,诗言志。那么,“时丁过渡潮流杂” (《自题小影》),“当世正逢多事日”(《望大江》)的张先生,其“志”何在?
笔者发现,在故里教读期间,他也并不是两耳不闻世间事的。其忧伤国事忧虑民生之深,于其“长江滚滚向东流,万感都来不待秋。祖国沉沦谁砥柱,茫茫今古使人愁”(《感怀,步金剑平韵》)一诗中可知,于其“不是干将与镯镂,青蒲三尺影飕飕。尽他驱得妖魔尽,难斩人间国贼头”《端阳杂咏,和陶亦园韵》一诗中亦可知。推究起来,这原是有其一贯的思想底蕴为基础的。
因为早在辛亥前后,他就有多首诗作尽现对民瘼的忧怀:
美雨欧风动地来,神州莽莽半摧颓。
何人挺作中流柱,力撼狂澜一旦回。
——《时事有感》
万劫雄心未肯灰,大江南北战云开。
可怜流尽同胞血,空被邻人笑几回。
——《闻战炮声有感》
独维小艇意徘徊,正是江边鼙鼓催。
明月半为烽火映,好风时送炮声来。
——《秦淮步月时,正南北战争,闻而赋此》
对比了张先生在清末所写“日暖风和光景好,挥毫且自颂皇仁”(《辛丑元旦试笔》)和“天晴日雨风光好,衢路欢腾颂帝恩”(《丙午元旦》)诗中对大清皇权的媚俗歌颂,以及多首题为《自嘲》、《自慨》诗中流露出来的“村居不问沧桑事”、“济世无才浑不管”之类的无奈思想,则其社会见识上的增长度大略可知。
张先生是1917年入籍的南社社友。遗憾的是,目前问世的诗作,却都是作于其前的,大抵到1917年夏天为止。人间多故,据作者1917年夏录整162首诗入为上集时的计划,他的《葫芦吟草》将有手稿三本,可是如今流传于世的只是其上卷部分,以及另纸写录的《端阳杂咏,和陶亦园韵》四首(可能中、下两卷已佚,或者因受其女牺牲事刺激遽然亡故而竟未编成)。他在序言中说:
“余雅好吟咏,髫龄时即喜为之。顾当时科举思想未能破除,壮年精力大半销沉于八股试贴中。及弱冠之后,科举废,新学盛。既不能舍旧谋新,与当世士相角逐,乃稍稍致力于古今体诗。计自庚子(1900)迄今十余年中,共得百余首,存之箧笥……今岁执教鞭于梨花村,吟咏之兴又复勃发,而同事者更日相唱和。知自今而后积稿当倍于前。因取旧作录正,冀就教于大雅君子,名曰《葫芦吟草》,盖不敢自以为是也。”
吴江市文联主席俞前先生在本书“后记”中说:“《葫芦吟草》中最能扣我心弦的是《时事有感》、《闻战炮声有感》、《感怀·为袁铁铮续成》等对时事政局的评述和《分湖晚渡》、《晓发梅堰道中》、《谒明仙媛叶小鸾墓》、《梨川八景》和《乡村销夏杂咏十首》等描写吴江风貌的诗”。他还交代了编书背景:
那天,为了商讨编辑《顾野王》和《同里宣卷》,张舫澜先生到了我的办公室,我说起了编辑出版《葫芦吟草》一事,他肯定了这本书的价值,并且说他家藏张农的《戊午日记(正月初一——四月廿七)》,于是我专门去了芦墟,带回了这本张农的日记,这日记的时间与《葫芦吟草》写作的时间相近,就向金建陵先生提出了附录《戊午日记》和《张应春传(节选)》的建议……保存与编印地方文献是吴江的光荣传统,当年柳亚子等人曾成立了“松陵文献保存会”,《葫芦吟草》的出版,也是我们在这方面的一个尝试。吴江历史悠久,我们的前辈留下了大量的文化遗产。吴江有不少特色文化,诸如莼鲈文化、丝绸文化、南社文化、垂虹文化、午梦堂文化……值得我们去传承,去光大。
因此,江苏南社研究会副会长、苏州沧浪诗社社长魏嘉瓒先生在参加去年12月30日上午于松陵宾馆举办的“纪念南社发起100周年、张农诞辰130周年暨《葫芦吟草》发行座谈会”上即席赋七言绝句诗一首,并吟诵道:“如盘风雨忆当年,南社群才欲挽天。一卷《葫芦》认真读,汾湖遥对拜前贤。”我即请其用黑色水笔书于该书的环衬页上,一卷《葫芦吟草》遂连书带诗,成为吾雁斋中可遇不可求的珍藏之本。
二
2009年将逢南社成立100周年。我在去年12月30日的会上,由发表《葫芦吟草》的读后感而进一步建言道,身逢盛典,固然为研究南社的学者文士做相关的研究提供了一种难能可贵的现实氛围,但对于执政吴江的市委、市政府的官员来说,其实更是藉乡土文化资源建设当代精神文明的难得历史机遇,而且这机遇,难在“百年”才能“一遇”。
因此,如何通过吴江固有的“文化软实力”,来继承弘扬“诗礼教子,耕读传家”的乡风村习,振奋发扬“吴风越韵,精诚致远”的市民精神,特别是建设一个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同等和谐的新吴江,这南社百年盛典,可是一个无比珍贵的题材!
南社百年盛典的珍贵性,首先表现在南社是一个与时代俱进步的人文精神载体上。
作为在海内外拥有广泛影响的中国近代第一个革命性的文学团体,南社的历史意义早就超越了文坛本身,因为它在以狭义的民族革命来推翻满清王朝封建专制统治,进而推动社会向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时代大进程中,积极造就革命的舆论声势,从而极大地感召和引导了青年向未来看、向西洋看。相信南社的活动,曾经有益地影响了一代青年人的人生道路选择。
从推翻满清帝制到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直到揭露北洋军阀黑幕,受南社人物和诗文舆论的影响,一代青年成长起来了,成为新的民主革命运动的可持续发展力量。如张农先生以一介教师,在1917年四十不惑时加入南社,成为第945位社员;而其长女张应春则积极投身“大革命运动”,终为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江苏妇女运动先驱者,并在二七芳菲之龄壮烈牺牲于秦淮河中,其父闻讯大恸,竟因之吐血而亡,可谓父女两代以身殉国的悲壮典型。
南社百年盛典的珍贵性,还体现在中国文人结社传统的历史继承性与现实的不可再生性的两者合一上。
1929年,陈去病在《南社杂佩》的前言中回忆说:“南社者,去病与吾苏高旭、柳弃疾三子所以继东林、复社之志业而与焉者也……既而革命军兴,南都建国,繇是四方贤豪,毕集吴会,而社友乃益盛遍中国矣。”南社之名源于“操南音不忘其旧”的涵义,那么,这关键词“旧”是指什么呢?
我认为其思想核心,是汉家不忘衣冠的民族性和文学关注现实的政治性的统一。南社早期加入者多为同盟会会员,其组织盛时注册成员达到千余人,大都为中国南方文坛艺林的精英,社会各界的骨干人物。虽然流品渐杂,意气日长,但精神主流还是依然有把握的。
南社百年盛典的珍贵性,还在于它对于吴江的特殊意义。
南社于1909年成立于苏州,是由陈去病、高旭和柳亚子等人发起的。1932年9月15日,柳亚子在上海写作的自传中说:“1902年,我考取了秀才,思想却渐渐变化,从维新走上了革命之路……1909年,和陈去病、高天梅两人发起了南社,以文学来鼓吹民族革命……1923年,思想又起变化,和邵力子、陈望道等发起新南社,我做社长,提倡新文学和社会革命,出版过一册社刊。”这期间,许多活动都是以吴江为轴心展开的。
因此,吴江与南社,是一种前因后果的关系;而南社与吴江,却又是一种相得益彰的关系。据已故吴江学人殷安如先生(1928—2003)在《吴江籍南社、新南社之友名录》中的统计,排名在前二十位的吴江籍元老级南社社员多达11人,后续社员则有70人之众;吴江籍的新南社社员也有20余人之多(参见《殷安如文存》,江苏省南社研究会、柳亚子纪念馆2006年12月印行本)。
需要特别指出的,南社为吴江所赢得的,不仅仅是社会现实中的广泛知名度,而且是历史人文领域里的崇高美誉度。在苏州张夷主编的《南社杂佩》(香港中国美术出版社2007年4月版)中编入的首篇论文,就是熊罗生先生在纪念南社成立80周年时写的《论南社在辛亥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其结论指出:
中国同盟会成立后,以南社为主导的各种组织和团体,充分运用了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形式和手段,拿起了“批判的武器”,在人们的灵魂深处摧毁封建专制的堡垒,唤起人们民主、自由的信念,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束缚、禁锢中国人民的封建旧文化,揭橥“文学革命”的旗帜,掀起了一场颇具规模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成为辛亥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不可低估的条件……南社绝大部分成员的才识、品格,使我们没有理由不去重视他们,让这个被历史尘垢封盖不彰了整整80年,并且曾创造过光辉历史的革命团体重见天日,这是我们后来者的光荣任务,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光阴草草谁珍惜,世界花花屡变迁”(张农《中秋秦淮望月》),那么,又是二十年即将过去,作为吴江方面、作为江苏南社研究会方面,我们这些“后来者”可以在哪些方面有所作为呢?
我想到,首先应该考虑在南社成立100周年的纪念日,在吴江松陵镇市民中心广场或者吴江市图书馆广场前,建立吴江籍“南社二老”陈去病和柳亚子的人物雕塑,或者以“创社三元老”陈去病和柳亚子,还有上海金山高燮先生为中心的南社人物群雕,以唤起吴江市民的乡土文化荣誉感,让来往吴江的海内外宾客发生一种历史认同感。
众所周知,南社成员的诗文集,曾经编辑为《南社丛刻》,问世的22集,历来是海内外图书馆和藏书家的珍藏。因此,我们不妨从2008年春开始,及早策划并编辑一套“南社百年纪念典藏文库”(一套10种),由市政府特事特办,做出专项财政资助安排,由政协吴江市文史委、吴江市文联、吴江市图书馆和博物馆等单位共同主持,在柳光辽、沈立人、张中教授领导的江苏南社研究会的鼎立配合下,以诸如《南社百贤评传》、《南社百文导读》、《南社百诗选注》、《南社百影存真》、《南社百艺品评》、《南社百物鉴赏》、《南社百讯选粹》、《南社百书题录》、《南社百周年纪念征文集》等为书题,充分整合学术文化资源,把“吴江南社文化”的品牌做亮做大。
因为在吴江所谓“莼鲈文化”、“午梦堂文化”、“垂虹文化”乃至“丝绸文化”那名目繁多的地方特色文化中,最值得后人来传承、发扬和光大的,其实就是这个在海内外影响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南社文化”。因此我相信,“南社百年纪念典藏文库”10种的隆重推出,必将成为营销海内外图书市场,并得到图书馆和藏书家珍视的新读物。其意义将是十分深远的。
此外,联络有关方面,充分组织统一战线各界人士的社会力量,积极筹备在2009年11月,隆重举办“南社成立100周年纪念大会”,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不过有了立雕塑、编丛书的种种计划,那么,这个纪念大会之被海内外媒体广泛报导,并被学术界充分关注,也就一切都可在预期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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