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自己的人生道上——亮轩《飘零一家》读后
发布日期:[ 2014-03-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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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雁
“要爱一个人,一定不可以用对方不会同意的方式去爱,否则与恨无异……人间许多悲剧,不是没有爱,而是爱得太专横,太霸道,爱得跟冤冤相报没有两样。人生苦短,何必如此苦苦折腾?”这是台湾作家亮轩在其自传《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中说出的最为椎心而泣血的话,也是一个在残缺家庭中艰难长大的智者,基于自身遭遇而写出的寄语和忠告。
亮轩本名马国光,1942年10月的一天,出生于时为中华民国政府的“陪都”——重庆。在经历了将近一年寄居于上海南汇清凉寺的生活之后,他于1942年被父母携居台湾,旋因父母再次失和而从此母子暌隔数十年。他在书中痛苦地回忆说,早年在人世间遭遇的,是一个身心都曾“失落”的童年,尽管他所在的家庭,仅有父亲、姑丈和姑妈三个亲长,但在记忆中却从未享受过什么“慈爱”:
我庆幸没有让这个世界上我仅有的血亲长辈给打得屈服了,幸好心智一直健康无碍,天生的好学深思没有折损。我还是我,没有让他们打成他们要的什么样的孩子,多么庆幸我依然读我自己想要读的书,从来没有因为是个功课差、不列名(指学校通报家长用的《儿童手册》上三门功课不及格者——引用者注)又留级的学生而自卑自贱。我知道他们为了我好,但是却用了我无法接受的方式。我知道他们活着也不容易,但我从来没有同意过,这就可以成为打孩子的理由。
不论打我的是我的亲人还是老师,我至今痛恨体罚,痛恨暴力,痛恨任何人以暴力加诸无抵抗力者的行为。我之痛恨任何形式的蛮横专制,与痛恨体罚息息相关……我后来写了多年时评,对不公不义表现出非常的反感,此与自小受到“家暴”必然有关。我也可以很骄傲地说,我一生没有跟人打架的记录,起先是不敢打,我身体瘦弱,没有打架的本钱。后来,我总想证明,不用暴力,依然可以面对“问题”。(第五章《失落的童年》)
耐人寻味的是,《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当年在台湾问世的时候,本名《坏孩子》,也许这更符合作者写作本书的原意和初衷。全书十七万字,分为《出生前后》、《生死情缘》、《重庆,北碚,合川》、《嘉陵江到淡水河》、《失落的童年》、《逃啊逃》、《别有天地》、《异样人间》、《此恨绵绵》九章,叙说了曲折的家世、破碎的家庭、分裂的社会所造就的令人唏嘘的童年人事,内涵量十分丰富。
虽说“人生许多的痛苦,是说不出,也不想说,恨不得忘记的……”(第六章《逃啊逃》),但物不得其平则鸣,却也是人世间的一个社会学铁律。也许正是在人生懵懂之际的“痛不欲生”和“乐不可支”,尤其是已拥有了人生阅历深度和知识理性高度的晚年,对童年的反思、时代的觉悟、亲长的感恩,才激发了作者写作本书的灵感。而作为一部旨在昭告来者的童年回忆录,作者感到那些被岁月风化、斑剥乃至残破了的往事,颇耐寻思,“让人想起那些再也没机会见到的大部分”。那么,被作者写录在书中的那“大部分”,是什么呢?
原来,任何一个人投胎有了生命,来到世上的最先依托,就是他所在的家庭。家人的经济水平、文化程度乃至彼此关系,在后天因素上影响并决定着孩子的性格,甚至决定了其人生的走向。当孩子有了记忆和观察,又进而上学启了蒙,就会在所处的社会和所过的时代中,逐渐建立自己的阅读力和思考力,并形成各自的个性。个性的形成,是一个人成长的里程碑,是成人的标志,更是他弹奏百年人生乐章的拨指。但对于那个本名马国光,差一点被其母亲易名为“孙心南”,成人后自以“亮轩”闻名台湾文坛的本书作者来说,他的出生可谓既不幸而又有幸。
他回忆说,当年其父亲对他的期待只是“要好好读书”五个字。可事与愿违,几乎自打入北师附小一年级起,他就在学习上遭遇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学习障碍:每当新学期将一大摞教科书抱回家通读一遍后,接下来,“那些书对我就再也没有吸引力,上课又很少听到有意思的事情,非常无趣,因此,凡是教科书空白处,都让我画得满满的漫画,跟很多一页页急翻过去就能看出来的卡通动画,这些都是我在所谓听课时的‘杰作’……我一辈子爱随手画画,应当跟不爱读教科书构成消长相因的对立关系”,“我不爱读教科书,尤其不爱读课文之后的许多也要背下来的注解跟练习。我无法接受历史课本里远远不如历史小说精彩的内容”,而只要不是学校老师指定我们在课堂读和课下背的书,却“无不读得津津有味”,于是,不断因读“私书”而被老师责罚,课业差到数度留级,“因为我是个手不释卷的坏学生。什么是‘坏学生’?考试差者也。”(第五章《失落的童年》)
作为学龄少儿,以“记问”为主要方式的“月考”、“周考”却在持续,成绩考不好就只有挨家人打。在一种名为自暴自弃的心理驱使下,作者从逃课到逃学,从撒谎到偷摸,终因父子矛盾不可调和而离家出走,辍学流浪。在这章文字中,作者写下了一个小花絮:当他听闻其姐姐说他“小的时候好可爱”时,不由得怦然心惊:“因为对自己常常挨打,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当年一定非常不可爱。”而当他步入成人社会后,“小不如意则小逃(如跟太太有意见,便躲入书房关上房门不言不语);大不如意则大逃(如留书辞职或是干脆转身而去)……随时随地都可能生出逃意,也不见得有什么生死大事”(第五章《逃啊逃》),竟成为了其社会化生存的行为,可见其心灵受当日“家暴”伤害之深。
不过,千万不要认为作者命苦,错投到了一个门风浅薄的家庭。不是的。他的生父马廷英先生(1899-1979年),是一位著名的古生物学家、海洋地质和海洋生物学家,被誉为是中国海洋地质科学的重要先驱者。他出生在辽宁金州三十里堡一个石雕工匠之家,从小就把书读得好。近二十岁时,身为长子的他为了逃婚,瞒着家长考取了“满洲国”的留日官费资格,先后在位于仙台的高等师范、帝国大学留学,三十七岁时获得理学博士学位,这是当年在日本获得理学博士的四个中国人之一,地质学学科的第一人。他后来在台湾大学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乃是国际闻名的著名地质学者。譬如他是1945年11月15日,与罗宗洛、陆志鸿等代表国民政府接收台湾大学的诸位“大员”之一;在东沙群岛海域做地质研究时,他顺便发现了沉落海底的明代瓷器,从物证上进一步证明了那片海域早在明代就是中国的领土;而在美国把琉球群岛、钓鱼岛“交给”日本之前,他已推测到钓鱼岛海底有着丰富的石油蕴藏。
可是对于这样一位非凡的科学家的父亲,作者为其子四十年,却因一个学校课业成绩的问题,“面对面少,话对话少,理解的少,表达的更少”,因为“(教科)书读不好,父亲的耐性就没有了,但我不会反抗,只有逃……然而,人生其实逃也逃不掉,最后依然承受了痛苦,一点都没有省略的痛苦。”那是在他的老父亲于贫病交加中因病弃世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真正长大成人了,内心其实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也没通世事的老教授。”(第九章《此恨绵绵》)
作者的生母孙彩苹女士,上海南汇人,在胡适做过校长的中国公学毕业后,成为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经人介绍而与马廷英结识,并结为夫妇,先后育有一女一子,此子即本书作者也。孙彩苹与马廷英复婚无望后,把自己再嫁给了“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章乃器(1897-1977年)。由此复杂的人际关系,则本书的多重可读性不说便知。
最后,请允许我录下书中的两段情节,作为本文的结末。
话说1988年的春天,作者首次到北京探望母亲,并随后陪同她前往承德旅行。在离开首都复兴门家中的数天日子里,“每天,不论什么时候,母亲会随时地忍不住痛哭,特别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后。我这才明白,原来该哭就一定得哭出来,昨天没有哭出来,今天也要哭出来,今天不哭,那么就明天哭。四、五十年前没哭出来,四、五十年后,只要尚在人间,还是要哭出来,连本带利地哭。八十岁的母亲哭得好惨,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年纪的老太太哭得那么凄惨”,“她有许多种的哭,有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手背捂着眼睛,只管流泪。有时饮泣,继而痛哭,也会躲到洗手间里吞声而泣……她忍了好多年,在见到暌隔四、五十年的亲生儿子之后,便一发地倾泻而出,哭到欲罢不能。”(第二章《生死情缘》)而作为儿子,当作者在一次闲谈中偶然说起自己儿时的“家暴”,八旬老母竟闻言声泪俱下:“我这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个不忍打我的长辈,只是缘分太浅,无由相聚罢了。”(第五章《失落的童年》)观书至此,哪个读者能不黯然神伤,泪湿了自己的眼眶?
因此,与其说亮轩在《飘零一家》中,记录的是在那社会断裂年代从大陆内地到台湾孤岛的“父子残局”,还不如说是一个当年在父亲心目中被认为是“坏孩子”的马国亮,对自己忍受一生的童年苦遇所写的“歌哭录”——这对母子在海峡两岸同声相哭的,莫非是在一个颠颠倒倒的时代中,各自遭遇的无常命运和彼此乖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