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医生之路
发布日期:[ 2014-05-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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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平
往事并非尽如烟。
经历了三十八年乡村医生的多味人生,甚可回顾的往事很多。老来念旧,人之常情。一一道来乏兴味,择要记之不多余。
1958年,还是一名风华正茂的年轻军医,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战友们估摸我准能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工作,因为有父亲这棵大树的庇荫。(先父邵力子,早年追随孙中山,又曾参与过组建中共,于当今国共双方之政要,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当时的主要职务是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常委,副总理级。)然而,事情恰恰相反,当我向父亲征询意见,转业后去何处工作时,他明确而又坚定地表示:国家培养你当了医生,你就是国家的人了。你不必留恋城市生活,这里的知识分子相对集中,不易出人头地。反之,基层和农村缺医少药,去那里,你是会有用武之地的。农村自有农村乐。又说:干部的子女扎堆在大城市工作,负面效应不可小觑……
父亲要我到基层,直接为农民兄弟服务,这是他老人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情怀,再一次的集中表露。我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父命如山。于是我脱下军装,来到了母亲的故乡——江苏宜兴一家乡村医院工作,一呆就是大半辈子,直至退休。
我在基层默默无闻地数十年如一日,为农民兄弟解除肉体上的痛苦所做的一切,先后得到了时贤冰心老人、老舍先生夫人胡絜青、南京大学老校长匡亚明以及陈立夫等诸位长者的赞赏、肯定、支持与鼓励。
陈立夫在给我的赐书中写道:侄学医,是救人事业,望多多助人,必得乐处。
为此,南京大学老校长匡亚明也曾对我如是说:你父亲要你去基层农村工作,是有战略眼光的。因为,中国的问题,说到底是一个农民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中国的事情亦就大体解决了。而好的政策,几代大批有献身精神的知识分子和乡村干部,是解决农民问题的骨干力量和先决条件。先生登高望远,宏论不凡。
在京拜望冰心时,老人明确表示:我支持你在基层工作……当我起身向她告辞时,她则慈容可掬地对我说:请你带去我对你家人的问候。春风般的暖意,拂上身来。
能为解决中国的农民问题尽一份绵薄,这是我一生的莫大快慰与幸运。诸位长者视我如子侄,此等垂爱,不只令人感动,还大大抵消了我在乡下长期以来所受种种磨难所致的心头创痛。
每当我肩背药箱,行进在乡间纵横交错的田埂上,那清新的空气,芬芳的泥土,满眼的翠绿,远离都市的喧嚣,让我尽情享受回归大自然的惬意,因而决意扎根于斯。这,大抵就是父亲所说的农村自有农村乐。
每当病人以急切而又期待的目光,向我诉说病痛,企盼我尽快治好她(他)的病时,医者的仁心油然升华,我每每会医生护士一肩挑,中西医术一并用。
每当被我治好的病人,绽放着笑脸向我致谢时,那份欣慰,是非为医者所无法体味和拥有的。
每当病人在挂号处查询我是否在班上,而后决定是否入内就诊时,一种自身价值感得到了社会认可的窃喜,每每难以掩饰。
每当我成功地挽救了一条条濒临死亡的鲜活生命时,那种自豪感和成就感,一次次令我亢奋。同时也助推我百尺竿头,再上层楼。
每当我不为“回扣”、“奖金”所动,一如既往地为每一个病人精打细算开小处方,同样收到良好的疗效,博得病人和社会较好的口碑时,为病人谋而多动脑子,“值”的感知,不时显现。
耐得住寂寞,经得起磨练,受得了清贫,这是我数十年来的真实生活写照。这大抵就是我的一点点精神。我崇尚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所看重的操守。令人寒心的是“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矣。
性格决定命运,斯言诚哉,近乎真理。它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我秉性耿直,不屑诺诺,时而谔谔。人格独立,个性自由,是我永恒的追求。这本无可非议,然而,严峻的现实,对此不会见容。这样的人,更不能取悦于上司。这就为我在乡间所受的极不公正的对待与打压,埋下了伏笔,留足了空间。
因只知埋头工作,不学做人的诀窍,从不讨喜于人。所以,直至退休,我的职称与工资还处在卫生系统中最低的一档。这在全国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个例。虽经中央领导关怀、过问,终因天高北京远,未能改变这一事实。名利皆为身外物,淡然处之益养性。做物质上的穷知识分子,精神上的亿万富翁,无怨无悔。
在“文化大革命”这场空前的(但愿也是绝后的)民族劫难中,我自是注定在劫难逃。个别本方“大人物”,滥用职权,将我打成所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坐牢达四十九个月之久,几近人亡家破。出狱后,我四处奔走,要求平反,无人理会,不得已,乃去京上访,并先后上书邓小平、薄一波、胡耀邦等中央主要领导同志,方始乌云散去现曙光。
三十六岁至四十岁,大好盛年,正是为社会服务的黄金年龄段,我却在铁窗下饥肠辘辘地苦熬晨昏,生命被这般轻率挥霍,年华被如此强迫虚掷,失时的锥心之痛,实难言表。
“文革”以前,我们的工作条件、生活状况、工资待遇之差之苦之低,是今天的在岗者所难以想像的。笔者就有在低薪条件下二十一年未加薪的经历。我为今天的年轻一代庆幸,他们赶上了好时光。当年的乡村医院,桌椅破旧,设备寡陋。连自行车、电扇之类也是可知不可得的奢侈品,遑论其他。
我来宜兴后,娶了钱裕凤这位贤慧、善良、能干而又坚强的妻子。她把我的家里家外打理得井然有序,一丝不苟,使我从无后顾之忧。在操持全家的衣、食、住、行等方面,无一例外地总是先丈夫,后孩子,再自己。东方女性特有的内在美,在她身上得到了至真至善至美的传承和发挥,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我炼狱的四年多时间里,这位弱女子,以传奇般的铁肩,支撑住了这个苦难深重的五口之家。巾帼不让须眉,此之谓也。
受株连,她被取消了教师资格。身材瘦小,体力不支的她,只能带着孩子们去娘家,以种田争“工分”度日。非人生活的常年折磨,使她瘦骨嶙峋,未老先衰。此情状,怎一个“苦”字了得?
她为了我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我亏欠她的太多太多,我对恩妻的愧疚太多太多。可我无以为报,只有遗恨终身。
父亲生前,他对这位儿媳,既好评颇多,也关爱有加。
金婚之际,我以一首打油诗述怀:
五十年间风雨程,
全仗贤妻伴我行。
人间多少恩和爱,
不及裕凤送我情。
必须着重指出的是,我们在结成连理之前,她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席至为感人肺腑的话语:我决定嫁给你,绝不是为了邵力子是名人、高官,而是为了你一个在异地打拼,不容易,太孤独无助,饮食起居等须人照应,是怜悯心,促使我作此选择,千万别误解我的本意、初衷。
这样的女人,你还能对她挑剔什么?苛求什么?
人间自有真情在,贤内为我全身心。这,就是我的莫大幸福。可以自慰,亦可告慰诸位至爱亲朋特别是父亲在天之灵的是:数十年乡村医生的实践中,我没有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也未有过一次医疗纠纷。为自己的从医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足以死而无憾矣!
综观我的一生,虽算不得仁医济世,亦未能成就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但清夜静思,与公与私,与人与己,扪心不愧。大限来时,当可瞑目。
若有来生,我还当乡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