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李黎《昨日之河》读后

发布日期:[ 2015-03-09 ]   点击:[ 4823 ]

                      徐 雁   

  “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因为无论是这条河还是这个人都已经不同。”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约公元前530-前470年)的哲言,也是一个人开启只属于自己的那个“童忆门”与“乡愁门”的秘诀。

  祖籍安徽的台湾旅美作家李黎,本名鲍利黎,1948年5月1日出生于江苏南京,1949年被长辈随机性地带到台湾。高雄女中毕业后,考入台湾大学历史学系。上世纪70年代初,在留学美国印第安那州普渡(Purdue)大学政治学研究所期间,因参与“海外人士保卫钓鱼岛运动”,被台湾国民政府标注为“左派”身份禁止回乡探亲。1977年秋,她由美国取道香港入境内地,到上海“认亲”。现居加州斯坦福专事文学创作与翻译工作。著有小说、散文、游记集、电影剧本和译作等三十余部,作品曾多次获奖。

  2008年春,晚年在上海养老的作者养母(实为其舅妈)去世后,李黎开笔写作了这部题为《昨日之河》(中华书局2012年版)的童年回忆录。作品叙述了自己的童年往事,感情充沛地表达了自己对带她到台湾、抚养她成长的养父养母的抱憾和感恩。她在前言中写道:

  很久以前,台湾南方小镇上有个小女孩,她对一切的事情充满好奇。她盼望长大,坐火车到很远的地方去。女孩的愿望实现了。她果然离开了家,离开了她最舍不得的妈妈,越过大海大洋,登上高山,涉过沙漠,见到各色各样的风景和人物。

  许多年过去,离家很久很远的女孩不但早已长大,而且在远方也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小孩。她写了很多故事,关于离家之后的人事,关于远方的世界,关于她学到的和失去的。在她的心里,这些故事都是写来给家人读的。

  又是很多年过去,她越来越想家了;她开始走上回家的路。可是没有路可以通往她那已经不存在的最早的家——除非通过文字和记忆。于是她开始写回家的故事。每一个字,就是带着她通往回家之路的每一步。

  可见,《昨日之河》是作者在其童年印象的引导下,用文字写出来的一部饱蘸着乡愁的“童忆之作”。2012年夏,她在斯坦福家中为本书所写的“大陆版序言”——《溯河之源》中表示:“从离家到回家,终于,我也为自己填补了童年的那段空白……《昨日之河》出大陆版,完成了我回家故事的最后一笔。这本书带着我上溯昨日之河的源头。这本记忆之书、寻根之书,也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且从社会意义上来说,本书还“借着当年小女孩的视界和身世,映照出一个家族和国族的历史,一段六十年家国的沧桑。”如同作者所说:“给了我生命、带我来到这世间的人,在大陆上。用爱心和耐心的营养浇灌我、养育我长大成人的,是带我来到台湾的人。每当想到自己的身世,就觉得是一个多么巧合的、大时代象征性的缩影。”(《归乡》)

  如1949年初,出身于旧式大户人家的奶奶,怎会抛下健在的丈夫,独自跟随着儿子、媳妇远行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海岛上来呢?原来她心中有着对“收了家中的婢女为妾”的丈夫的伤心和愤怒,正是这种情绪让她毅然地别夫抛家,决定“跟着儿子到台湾”(《南京,一九四八》),不过这一决断的结果没多久就显现于世了:奶奶到台湾后虽然没有享什么福,但也没受什么苦,而留在大陆的爷爷却遭够了“罪”——他被新政府遣送回江苏家乡所在的小县城,接受没有人身自由的“劳动改造”。那个由他手把手教书认字长大的心爱小妾,则在获得政府“解放”后,带着不少可能是老人家主动赠送的家中珍玩,再嫁给了一个南下任职的“共产党老干部”,过上了颇为安适的“新生活”,并生下了属于他们的“革二代”。年轻时下过南洋、会画油画的爷爷,则在不断变卖老宅仅有的家当中艰难度日,直到在“文革”中被作为“地主”揪出来,在食不果腹的状态下,被人斗死在家乡的“大善桥”上。(《和煦堂与大善桥》)

  十二万字的童年故事,被作者用七个篇章巧妙地串联成了一部人生早年的回忆录。从在上海坐上海轮驶向台岛基隆港,然后入住台南凤山镇上的家,到穿行在镇上的小巷、凤岗路外,再到告别童年,移家高雄,考上台大,一直到美国留学之初,于无意中晓得了自己乃是“养女”的真实身世……,回首来路,她恍然大悟:“当世上最后一个带你走过整个童年、扶持你成长的人永远离去”时,“不再是谁的孩子了”的我的“童年”,也就“真的是永远永远消逝,不留任何余地地终结了。”(《后记》)于是,她动情地用笔开始记下那个属于自己的童年,同时也就是在内心深处与“我的童年”悄然作别。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是在早年身世真相已白而学历、阅历皆丰的时候回首来路的,因而在作品中,已能直面童年时代的一些心头困惑:

  我的爸爸和妈妈是旧式大家庭里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年纪只差一岁,所以从小就亲密无间……他们婚姻美满,可是到了三十六、七岁时,我才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而且他们始终就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自小就听过有人当着我的面提出疑问,我却没有放在心上。(《南京,一九四八》)

  爸爸妈妈到台湾时都已经是三十七、八岁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语言、气候、食物、生活习惯,无一不需从头适应……日后我自己到了他们的年纪时,试着想象他们当年的心境,该是何等凄惶!难怪童年的印象里,表面上乐天豪放的爸爸,常有沉着脸默默抽烟的时刻,而一向沉静寡言的妈妈,眉宇之间总是有一抹拂之不去的愁绪。爸爸在我十七岁那年突然去世……所以我一直没有机会作为一个成年人与他对话,探触他的内心世界。(《渡海》)

  爸爸忽然离开,十七岁的我忽然发现了周遭世界的真实:即使我自己的世界整个崩溃了,与旁边的人是不相干的。(《父亲离家》)

  显然,在学历和阅历俱丰的人生时段来回首童年往事的好处,是让人能够依据自己的天赋慧根、社会经验和知识理性,来记录并理解在前世与今生间的若干因果。

  另一方面,从懵懂女娃到多情少女,在成长、成人和成才的过程中,作者自身自然不会少了那种人人都会遭遇的“成长烦恼”:

  朱老师琴、棋、书、画、吟诗、打拳全都擅长,文武六项全能,因而谦称自己的书房为“六稚斋”(自称“六稚”而非“六雅”,正显示了主人的谦逊和低调——引用者注)……老师下班后和星期天,我静静地专心看老师写字画画,听他讲解。成年以后我才醒悟,这种日子,是何等奢侈难得的精神飨宴啊!
上大学之后,我渐渐不再跟朱老师有来往了。其实我非常想念他。但我陷在一个很尴尬的处境里:我跟老师的儿子,我称他为“师兄”的人谈起恋爱,却又在不久之后分手了……由于是我主动分手,心中除了觉得对不住那个好男孩,更是愧对老师。   (《山水画家》)

  若干年后,朱老师已不幸故去,作者与“师兄”却又重逢。她向“师兄”开诚布公地解释说:“当年与他要好是非常自然的事,因为那些在老师家度过的假日是如此美好,连带对他家里的人,我也有一份特别亲密的感情;但是后来明白,正是因为太亲密了,以至简直像兄妹一样,那份其实并不是‘爱情’的感情才无法继续下去。”而后来成家别娶后婚姻非常美满的“师兄”,则幽默地回应道:“当年你跟我分手,我一气之下把你写给我的情书全烧了——早知道你会变成作家,那些信就该留着,说不定可以出版呢!”

  在书中,作者或为过往的人事致歉示悔,或向遥远的空间表达自己的怜惜感恩,其情其意都是十分真挚的。

  她曾为自己“童年时的无知”而真诚忏悔道:“在人生的跋山涉水路上,我过早地遇见了朱老师,又过晚见到真正的好山好水;而老师偏又走得过早,没有给我这领悟过晚的学生一个机会,请求他再让我与他对酌一次,再让我聆听一回他在古琴上弹奏‘高山流水’……我一直以为,虽然是对的人,但是没有在对的时空遇见,仍是一桩遗憾。现在的我明白了自己何其有幸,能够在懵懂无知的童年,就遇见一位为我美学启蒙的好老师。”(《山水画家》)

  对于“童年比我还寂寞”,但遇事“永远先替别人着想”的俭朴终身的养母,她则检讨说:“年轻时的我只会替自己想。我过怕了家中只有妈妈、奶奶的阴郁的日子,向往着外面广大而充满阳光的世界;像童话故事里离家出走的好奇小孩,即使外面世界的崎岖道路充满不可知的险阻与荆棘,也要忍不住走上一遭……日后每当我想到自己当年不顾奶奶和妈妈就径自出国,而且让妈妈独力照顾已经失智、没有行动能力的奶奶,是多么自私无情,不可饶恕”,然而,当年的妈妈“完全没有阻止我……只是默默地准备好我的旅费和出国保证金”,结果这一去就是漫长的十五年。(《母亲回家》)因此,当她后来在美国与养母重逢时,她由衷地表示:“正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我对你除了那份对妈妈的爱,还加上感激。”(《真相》)

  不仅如此,通过回首往事,理性思考,作者更有了对童年生活的若干深刻体悟:“童年有一个灰色地带,那里既不全是孩子的,也不全是成人的……——那里我走不进去,渴望却又畏惧有一天我必将走进去。”(《鸡兔同笼》)“童年的世界原来竟是那么小,但生活在那里面的我,却似乎总是探索不完,就像童年其实只是短短数年的时光,却像悠悠长河。”(《左邻右舍》)“人生的许多事,当时只是记得,日后才显现意义——或者永无意义可言,那就成为一则谜语。童年往事,尤其往往如此。”(《告别童年》)

  林海音(1918-2001年)在《城南旧事》的自序中曾说,童年虽然一去不还,但因为有笔有墨,因此可以“默默地想,慢慢地写”,让“实际的童年过去”,而把那“愚騃而神圣的童年”,在自己的心头永远地留驻下来。而《昨日之河》是又一个深受“命运之神”眷顾的知识女性,在人生的晚年,回溯儿时童心、重拾往日乡愁的书,字里行间,洋溢着人性的真诚和理性的睿智。

  惟其真诚,因为睿智,所以可读,读时令人忍不住浮想到自己亲历的童年往事而泪眼婆娑,感慨唏嘘。当我掩卷本书时,始终回旋在脑海中的,是作者在《母亲回家》一篇中写下的这段话:“母亲的永远离去,让我惊觉自己在这世间已不再是一个女儿、一个小辈——母亲不在了,再也没有她走在我生命的前面,替我体会、为我抵挡衰老病痛和死亡。我终于必须面对这些。母亲走了,我终于可以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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