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 魂
发布日期:[ 2015-09-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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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振宇
有一阵子,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房子漏雨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责怪她为什么就不会叫个瓦匠把房顶上的瓦弄一弄,母亲说屋顶上的黑瓦已经买不到了,现在城里房子基本上都是楼房,用的都是琉璃瓦,黑瓦已经没人烧制了。母亲说着说着就又开始埋怨父亲了,说父亲是个牛脾气,一辈子吃亏,到现在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父亲的犟脾气其实是他的骨气。用母亲的话说,他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改善生活。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干部。1947年参军,隶属于宋时轮第九兵团第二十军第五十八师,1949年参加大军渡江作战,随部队解放上海,挺进浙江,准备解放台湾。此时朝鲜战争爆发,父亲及其所属部队调往东北,跨过鸭绿江,血战长津湖,一战而使美国最精锐的陆战一师闻风丧胆。抗美援朝战争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都陌生了,但对中国来说意义深远。它以巨大的牺牲战胜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海陆空一体化作战的美军及其联合部队,改变了中国自满清以来国弱民穷、任人欺凌的形象,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国家敢小瞧中国,从而为中国赢得了整整六十年的和平发展时期。从这一点上说,包括父亲在内的老一辈革命军人为国家实实在在地做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父亲这一辈革命军人又是受苦难最多的。以父亲为例,抗美援朝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着回国,因为性格耿直,又是以知识分子的底子参军的,喜欢提意见,1959年被错划成了“右派”,文革时又被作为批斗对象戴着高帽游行,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平反,此时他已快到退休年龄。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他毫不犹豫地说想回老家,于是组织上就让他回到了老家的乡村小学里教书。父亲的老家在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腹心地带,那里山高林密路不通。在我小时的记忆里,父亲要去一趟县城得花整整一天时间,总是半夜一点钟就起床,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玉珠,然后换乘三轮车到北中镇,赶早上六七点钟左右的班车。通往城里的班车一天只有一次,因为路况不好,一百六十余里的山路汽车要开上七八个小时,往往要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
父亲其实是可以要求调回县城的,然而他从来没有向组织要求过。直到离休后,因为早年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子弹片留在腿部没有取出,到了晚年痛得厉害,为了就医方便,父亲才想办法在县城边百货公司废弃的仓库里买了几间平房,从此定居了下来。像父亲这样的老干部、伤残军人,又属于无房户,完全有理由向国家申请廉租房或者经济适用房,但是父亲总是说仓库里住得好,很方便,没有开口。
父亲虽然是离休干部,然而因为所处地方是国家级特困地区,父亲的离休工资并不高。早些年供哥哥、我和妹妹读书,后来又是大哥的两个儿子读书,再加上母亲常年不断地生病,父亲的开销很大,经济上非常紧张,所以一直没钱在县城里买房子,那几间平房就成了他最好的安享晚年的地方。
我曾经帮父亲拟好了经适房和廉租房的申请,让他交上去,但父亲一直没有交。问了几次,他总是沉默。有一年除夕,他忽然跟我谈起以往的战争岁月,说是朝鲜战场冰天雪地,零下四十多度的气温,因为战事紧张,他们二十军都是紧急入朝的,很多人还穿着单衣。有一个姓许的来自浙江的副连长,根本适应不了朝鲜的严寒气候,活活冻死了,直到临死也没有向组织提过哪怕是要一件薄棉袄的要求。事实上,当时部队缺衣少药,尤其是御寒的衣服奇缺。为了体谅国家的难处,当时有很多战友就这样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冻死了。
那位姓许的战友父亲已经记不起名字了,就知道他是个老兵,1935年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时就已经参军了。由于58师的前身是红军主力长征离开南方后留在闽浙地区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红军部队,抗日战争时被编为新四军第一师,后又改编为华东野战军一纵一师,因此58师的底子是陈毅、叶飞、廖政国带出来的。这支部队的骨气是在艰难战争的环境中磨出来的,无论是三年游击战争,还是八年抗战,他们都是在远离共产党主力部队的相对独立的环境中作战,早就形成了坚忍、独立,刻苦、顽强的军队作风,遇到困难从不畏缩,更不向组织提要求,而是自己想办法解决。
父亲回忆那位姓许的连长,也许只要一件棉衣就可以救了他的命,然而没有;也许他向上级提要求,总能想方设法调剂一件棉衣出来,然而也没有。他只是选择了坚强忍受。那时所有的战士都在坚强忍受。在那个零下40多度的寒冷夜晚,他终于忍受不了而渐渐冻僵直至死去,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父亲后来在追击美军陆战一师的路上,经过一个阻击阵地。那阵地正对着山口边上的一座桥,美军要逃命的话必须经过那座桥,然而当美军通过时,阻击阵地上没有任何一声枪响,导致美军顺利通过,满腔愤怒的志愿军战士爬上阻击阵地所在的小山坡时,发现整整一个排的人全部冻死,枪口全部指向山口边的那座桥,保持着卧倒时准备射击的冰雕模样。
这就是我们的军队,这就是我们英雄的58师!这段经历在父亲心里烙下了永久的军魂。这也是父亲在文革时候,无论多么困难都能够满怀信心坚持下来的原因,也是他铮铮铁骨、满身正气,从不愿意麻烦国家的“骨气”的由来。
我明白了父亲的骨气,再也不提廉租房或经济适用房之类的事情了。去年,87岁高龄的父亲,省吃俭用积攒下了一笔钱,加上我的赞助,又向亲戚们借了些钱,终于在老家的山里盖起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房。
楼房落成的时候,办了几桌酒席,父亲也喝了些酒,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自顾自说了半天,然后就挂了,也不听我说什么,因为他的耳朵呀,年老了,早就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