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巷的记忆
发布日期:[ 2016-0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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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 凛
泰州城中有一条古老的巷子——钟楼巷。西起海陵南路,穿越关帝庙巷,东至府南街,因巷内曾有一座古钟楼而得名。于巷中踏访寻味,老泰州的人文气息扑面而来,文脉遗存信手可拈。每口老井、每幢老宅,乃至每棵老树、每块花砖,都承载着城市久远的记忆。巷口是青砖青瓦的张淦清故居,那是我的外祖父成长的地方,是他的外公外婆家。这是一个古老的社区,史料记载的历史已有700余年。悠悠岁月里,这里经历了两次土改、数次旧城改造,门牌号码也由陈家桥北大街17号、城中路165号、钟楼巷47-2号,最终消失殆尽,取而代之以肥梁胖柱罗底泼墨砖的纪念堂。
我的外曾祖父张淦清,字汉卿,祖籍江苏江都,其父范长林入赘于泰州张氏,遂定居于泰州。张淦清身材魁梧,臂力过人。少时不乐意学习商业,私下跟武师习武,后来投军,任保甲局分巡、巡警所巡官,因捕盗有功,被保举为蓝翎千总。继而投效淮南缉私营,任水陆缉私差官,后被控告失职,关押于江都监狱中。出狱后回到泰州,恰逢泰州举办保商队,张淦清被推为管带。宣统三年秋,徐宝山宣布泰州光复,任命张淦清为泰州军政司令部司令。民国二年,司令部裁撤,改任商巡营营长。袁世凯刺杀宋教仁后,政局动荡,为保卫地方,张淦清宣布泰州独立,稳定了人心。
生命是个故事,人生旅程如是。在追忆外公外婆往事中,我试图从匆匆岁月中截取一个片段,向大家诉说一个动荡岁月中的家庭故事。
我的外公名叫张鸿俊,在钟楼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青年时期加入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曾任川沙县县政府秘书,1948年随国民党去了台湾,走前我的母亲刚满一岁。
传闻外公在川沙县娶了个小妾,没有带外婆走却带了小妾去了台湾。我曾一度鄙视外公不负责任,直到某一天看了外公寄回的书信,才明白外公的身不由己,未能回家看一眼就离开成为外公最大的心结。
外公走后,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外婆靠变卖家当度日。“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外婆的真实写照。文盲的她靠自己养活了7个子女,没有外出打工的机会,偶尔能敲点矿石拿到几分钱。邻居们时常分些食物给外婆,外婆感谢这些好意,却偷偷把这些食物分给其他人,从未拿回家中。我很不理解这种做法,现代人的价值观认为,在不能自保的时候还把必需品分给他人,是对自己、对家人不负责的表现。但是,或许,我的外婆还不是一个“现代人”。
外婆曾经富裕过、受宠过、救济过他人,也被抛弃过、批斗过、穷困潦倒过,可是她一直坚守内心的道德底线,遵从三从四德带大了一群孩子,他们人格健全,心理健康,没有因为父爱的缺失而孤僻,也没有因为贫穷而自卑,每个人都是乐观向上、和蔼可亲的。
外公去了台湾后和朋友合伙开了化工厂,在那时这是令人羡慕的。可好景不长,化工厂发生爆炸,外公被炸伤住院就医一年多。事故也造成合伙人间的矛盾,出院后外公不得已退出化工厂,为了生计做了航海船员。渐渐地年迈的外公身体越来越差,只好提前退休。
有人说,历史是关于个人的宏大叙事。我们所经历的事情,看似偶然,却总脱离不了特定的历史情境。就如同当年,外公那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国民党人,却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来到了一个陌生又荒芜的地方——台湾,开始拓荒者的人生体验。而这些理想与现实的冲撞,爱国情感与政治理念的纠缠,全部都交织于一串串历史事件中。土改运动、三反五反运动、整风整社等运动,外婆置身其中,外公置身其外,他们的联系也因为这些运动而断开了31年。
1979年,外公在与友人邓先生(泰州人,姓名不详)的交谈中得知大陆的政策改变及家中的地址,于1979年7月13日给外婆写了第一封信,通过邓先生的太太从香港九龙转寄到泰州。接着又来了第二封信。读信时从中能感受到外公内心的激动,对家人的思念喷薄在字里行间。前后书信十余封,都在询问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好友的情况,字字念家字字怀念。从信中得知,外公晚年身体一直不好,大部分光阴都是在医院或疗养所度过的。1980年11月26日外公因长期肺气肿引发心脏病去世。事实上,外公没有带妾去台湾,在台湾也没有成家,只收养一义女,名张慧珍,是他生病卧床时唯一陪伴身边的人。她曾在1991年来探望过外婆,之后便失去了联系。
渐渐淡忘的记忆,在我的询问下再次发光。偶然碰到父母友人之父,谈到我的外公,老爷子回忆中赞叹道:你外公和你外曾祖父一样高大威武,在省泰中校篮球队是主力中锋,中学时期追求者众多。这些埋藏在父辈记忆里的花絮又给我揭开了外公的另一面。我看着外公从台湾寄回来的他五十岁时的一张照片,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又生动了几分。
虽未曾相见,那份亲情,永存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