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
发布日期:[ 2016-07-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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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阳
在中国人的语汇中,除了母亲,大概没有像故乡这样温润而含情蕴藉的字眼了。在游子的心中,它是永恒的床前明月光。在诗人席慕容的笔下,乡愁便化作那支清丽的笛声。每当想起故乡,我的眼前总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一带山坡,被高高低低拉筋扯叶的茂盛的黄蒿和狗尾巴草占据。黄昏的夕阳照耀着它们深秋季节依旧耀眼的金黄。总有一两支卓尔不凡的散榛子斜插出来遮挡住行人的路径。泥土的味道草尖的味道风的味道还有脚边看家狗身上的味道混合成一种故乡的味道,就在村头老皂角树的千枝万叶间飘荡。黑色饱满的皂角夹子一只只低垂,像谦虚的迎接主人回家的狗。而年少的我,扎着羊角辫,不知多少次从那里无忧跑过。
这幅情景是我六岁时候的故乡记忆。叠印在上面的,还有瘦削的阿婆的身影。每次我喊嗓子疼,阿婆都会踮着小脚在河堤那边埋头搜找,为我摘取一把把枸杞叶子或者蒲公英叶子回来泡水喝。记忆中的药水是淡淡的绿色,入口青涩,喝下去就感到神清气爽。
城市让我安身,城市让我立命。我在城市里生活几十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着记忆里的那个故乡,揣着那个原始的野生野长的故乡的样子。难道那个是我心灵的寓所?寄放着我懵懂无知的童年的影子?还是那个充盈着风、流水、黄土、大树的大自然元素的地方,更接近原始的生态人类生命的本质?
忽然有一天,一则新闻把久已失闻的故乡重新推到我面前:麦秸坪村!这个处于半山腰的小山村目前只剩下五口人:两个孤寡老人,一对老夫妇,还有一个留守儿童。村子里面只有空废的房子院落,住着悠闲的鸡鸭和兔子们。五个人的村庄!这就是我故乡村落现在的影子啊!
十年前我作为记者,跟随“送科技医药”下乡的队伍到麦秸坪村采访,那时候的麦秸坪村还有几百口人。淳朴好客的村民早上五点钟起来杀羊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据说只有当天宰杀的羊煮出来的羊肉汤才鲜美没有膻味。羊肉抓了一大把,沏上飘着亮晶晶油花的汤,香得烫嘴又鲜得透骨!那种羊肉汤的香味至今还没抹去,可是,麦秸坪村!这个故乡的小山村,只剩下离去的背影了……
这绝不是个例。有个同事说:“母亲去世回故乡奔丧,村里抬棺木的人都找不到。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孩子。”唉,荒芜了的田地,荒芜了的乡村,荒芜了的乡愁啊!
我小时候村里办丧事,哭哭喊喊一定要有的,但同时也是热热闹闹、老少齐至的。在农人死生轮回的自然理念中,丧事也不尽是悲情,对逝者的缅怀仿佛纽带,串联起亲厚热切情谊。到了三周年,戏台总要搭起来,唢呐班的人早早就扬起脖子在路上吹两三声,刺激得整个村子像迎接一件无比振奋的大事一般激动。老老少少都搬着凳子候坐在人家门口等着看戏,内心脸上都是一种释然的轻松愉快。一村子里平时关系好不好的,对劲不对劲的,此时都湮没在黄昏温暖的阳光下,融合在那个浓得化不开的乡情里头。
阿婆佝偻的身影已经永远定格在黄昏之后。伴随着她的孤单,河堤上一排排高大的柳树倒下了,生长着大量青葱麦苗和油菜的土地被庞大的推土机占据。故乡恬淡安闲如散文诗一般的美妙风景开始走向记忆。乡愁日渐成为一个沉甸甸的现实话题,深陷在城乡错位发展的矛盾转型中。
乡土曾经用那样的简单和纯朴,把人和人联系起来,人和动物联系起来,人和自然联系起来,让人们在踏入土地踏入乡村的那一刻就能领悟生命的本质与本真。她像一个博大无私的母亲,无论你身在何处,平凡与否,功成名就还是伤痕累累,她都会站在村头的老榆树地下翘首张望,只为等你归来。现代城市对此却无能为力。所以,当这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乡愁,就像窗前明月光,突然一下子照到我们的心灵里来了。
我毫不怀疑工业文明代替农耕的必然趋势,也毫不怀疑这是一种带着怆痛的变革和进步。张爱玲小说《半生缘》里的经典台词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的,回不去了!回不去的岂止是熟悉的故乡,更是古朴的世道人心与千百年代代传承的亲善宁和,那些最易于被无视却最构成生命本原的东西。所以说乡愁,与其说执念于那些古旧的风貌,不如说是因为留恋与大自然朝夕相处的恬然,留恋淳朴厚道的人情乡俗,而不愿看着那种凝结在日子里的熟稔、亲昵、互相拉一把的乡亲乡情被现代生活方式硬生生掰开,碎裂成片。
锦溪不是沈从文的故乡,他只是在偶尔的闲暇中短暂驻足,但他盛赞锦溪如同“睡梦中的少女”,把她当作心灵的故乡,那是一种存放在审美意向中的故乡;周庄也不是侯北人的故乡,他只是羁旅海外的偶然一顾中,感觉到那里景物对他心灵的柔暖的抚摩。他把平生收藏的艺术藏品全部捐给周庄,从此把自己的精血魂魄留在了这个他视为故乡的地方。由此看来,故乡并不一定便是一个人生长于兹的某个特定地域标识。而乡愁,也绝不仅仅是对自己出身之地的一种偏狭忆念。它是一种情怀,是一种对美的眷念,对真的向往,对善的缅怀,超越地域、岁月,乃至生死,浓缩为一种生命中浓稠得化不开也永远无法稀释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