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之美
发布日期:[ 2017-09-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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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梅
文言(相对“白话”)以“不能适应时代发展需要”、阻碍文化进步的“封建余孽”之名被驱逐出中国主流文化舞台已近百年。百年来,文言虽然“卸载”了实用功能,退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但其承载的中国古典文化却随着中华民族的崛起而重新受到重视。文言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之乎者也”的语言形式,更有中华民族千百年传承下来的风俗礼仪、宗教文化、道德情怀,以及那些闪现在历史长河中的孤愤、悲壮、激昂、明亮、睿智、淡泊、清新、哀怨……回到语言本身,文言是一种很美的语言。
失落的文言
文言退出历史舞台与新文化运动有直接关系。可以说,文言被废,白话兴起,是新文化运动最大的“后果”,影响深远。“文字这样东西,以适于实用为唯一要义,并不是专讲美观的陈设品。我们中国的文字,语尾不能变化,调转又不灵便,要把这种极简单的文字,应付今后的科学世界之种种实用,已觉左支右绌,万分为难;推求其故,总是单音字的制作不好。”(刘半农《复王敬轩书》)在所有废除文言的理由中,不能适用于科学是最大的“罪状”,因为不便于推广新学。确实,中华民族主流文化务虚,尚性灵,不喜务实,不尚科技,但若以此论断“文言阻碍科技发展”显然有失偏颇。中华民族有悠久的科技史,数学方面有《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等“算经十书”;物理方面有《墨经》;天文历法著作颇丰,有《太初历》《大衍历》《授时历》《崇祯历书》等;地理方面有《水经注》《徐霞客游记》等;医学方面有著名的《黄帝内经》《千金方》《本草纲目》……这些著作,用的都是文言;这些科技智慧,全都完整保留下来了。
废除文言还有一条理由:文言使“言文分离”,白话可使“言文一致”。所谓言文一致,即“我手写我口”,书面语和口头语一致。这一点,还是从推广新学、普及文化的角度出发的。文言(主要是书面语)发展到晚清,僵化、空洞、装腔作势,确实面目可憎;可无论从哪种语言的使用和发展历史来看,言文都不可能一致。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首白话诗《两个蝴蝶》:“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胡适先生在文学革命中有开风气之先之功,但若说此诗有“诗意”,怕是胡适先生自己都会汗颜。从语言使用的角度来说,言文分离是必然的:口头语朝着通俗、简明的方向发展,书面语必须比口头语严谨、庄重,更注意文法。作为书面语的文言的弊端可以改良,可以更新,何以“一否了之”?
因着文言的“罪恶”,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们甚至连带着把古典文学也推翻了:“至于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在先生则视为‘中国国粹之美者’,在记者等却看得半钱不值。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字面上用功夫,骨子里半点好处没有,若把他用来敷陈独夫民贼的功德,或把胁肩谄笑的功夫用到死人的枯骨上去,‘是乃荡妇所为’。”文言果真一无是处?中国古典文学的精粹半钱不值?
当然不是。无论是字面功夫,还是骨子里的好处,文言都足可称道。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明说“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语言亦然。并非不知晓文言和古典文学的妙处,他们的激烈反对,只是“矫枉过正”的策略。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们,胡适、钱玄同、陈独秀、鲁迅……哪一位不是国学功底深厚?又有哪一位不曾汲养于传统文学和文化?
文言之美
不是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古文有口语和书面语之别,古文的口语一直朝着通俗、简明、易懂、易传播的方向发展;古文的书面语则由受过教育的文人士大夫使用,讲究词藻、文法、句式、韵律,在几千年的传承中,凝聚为雄浑驳杂、仪态万方的文学精品。当我们谈到“文言”,我们更多的指的是这种具有形式感和仪式感的古代书面语。
文言有多美?作为符号,文言兼具有意味的形式、优雅的韵律(能指)和无法尽述的言外之意(所指)。文言的美,不仅仅呈现在诗、词、歌、赋、曲这些文学体裁中,同时闪耀在表、记、铭、说、诔、论乃至八股文这些实用文体中。先秦诸子散文的睿智厚重,魏晋文学的潇洒飘逸,唐诗宏阔,宋词细密,元曲动人,明清小说俗而不鄙,这些,都是文言的面貌。透过文言的各种面貌,我们发现,文言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含蓄蕴藉。
曾有网友把英国歌手阿黛尔的热门单曲《Someone Like You》改写为两句文言小诗:“毋须烦恼,终有弱水替沧海。抛却纠缠,再把相思寄巫山。”但凡有一定古诗文鉴赏能力的中国人看到这两句小诗大概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会心一笑。因为这两句诗里的意象——弱水,沧海,巫山——我们太熟悉啦: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专一,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情笃厚,也许还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婉,抑或“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惘然……阿黛尔近5分钟的抒怀被浓缩为短短22个字,却情思绵邈、韵味无穷。这种效果与深厚的文化积淀有关,比如“弱水”“沧海”“巫山”这些词语,带出的是古典文化中关于爱情的最深记忆。因为有文化积淀,词语不再是单纯的词语,而成为“意象”。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中国古典文学及文化形成了庞大的意象群,如明月、落花、流水、浮云、青山、长亭、孤舟、烟、鹧鸪、寒蝉、鹤、雁、杜鹃、青松、梧桐、梅、兰、桃、柳……每种意象都指向一种情感体验:明月之于思乡,杨柳之于离愁,杜鹃之于凄婉,孤舟之于漂泊,菊花之于高洁,鹤之于隐逸……这些意象具有跨越时空的魅力,积淀在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里,让我们不经意间产生情感共鸣。再加之文言讲究句式的齐整精巧或错落有致,追求音韵和谐,所以显得优美、隽永。
文言含蓄蕴藉的特点与中国古代文化的审美取向是一致的。古人尚虚,所谓“道可道,非常道”,无论文学、音乐、书法、绘画、建筑、园艺,妙处都在似有若无、可说与不可说之间,讲求的是意境。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这种审美取向有准确的描述:“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虽论的是诗,也可推及其余艺术形式。且这段论述本身就是极美的文字。“不落言荃”“羚羊挂角”“言有尽而意无穷”都已化为成语或熟语;而其表达的主旨,正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也是文言的有趣之处:用一种意境去描摹另一种意境,绝不写“实”。
文言津逮
文言无用。除了让你的语文成绩略有改观,它几乎毫无用处:文言不是一种技能,不足以让你谋生;文言不是一种工具,不能适用于日常生活;文言更不是一种资本,无法靠它提升优越感和竞争力。然而,我们中国人,都应该学一点文言。因为文言很美,值得你用心品味;因为优美的文言背后横亘着优秀的传统文化,有赖你我合力传承。我们可以不讲、不写文言,但我们得学会欣赏,它能丰富、滋养我们的生命。
春天,我们可以领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明媚和“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灿烂,也可以慨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无奈,抑或“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明艳;也许在南京短暂的春光中,你突然就明白了“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或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夏天,江南地区“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自然也少不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会不会让夏夜燥热的你顿生凉意?“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写尽夏日的悠闲静谧,然后“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便送你入秋。
秋天,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开启了古人悲秋的传统,然而,除了“苒苒物华休”,秋日也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空灵;还有“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的雄壮;出门在外,难免“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而我们总是希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果不喜悲悲切切,还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豪迈。
冬天,赏梅时总记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以及“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一夜大雪,推窗而望,感觉“雪晴云淡日光寒”如此贴切;大雪封城后会生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辽阔,“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的淡然;“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的忧伤可以被“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温暖覆盖。
得意时,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可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因为“人生要得意,壮士多旷荡”;但千万别忘了“问人生、得意几何时,吾归矣”。
失意时,须知“人生失意无南北”,不必“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不妨“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想家了,可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可以“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恋爱了,古人明了你“人道海水深,不及相思半”的深情,理解你“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煎熬、“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炙热,古人更理解你热恋中“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决绝和女孩那些“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细腻,更不用说“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过往。
看到美景,涌到唇边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绚烂,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的明净,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壮丽,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远,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浑,而不是“好美”“好壮观”“太美了”“太壮观了”……
文言确实无用。然而当你走过许多路,经过很多事,你就会发现,曾经,被我们硬生生吞下去的那些诗、词、曲、赋、散文,在人生的某个点静静地等着我们,等我们与古人心意相通的那一刻。在那个点,那些美妙的词语和意象,如此深刻地抚慰着我们。(作者为民革江苏省委机关干部)